宁荣后街的贾府,虽不及昔年国公府邸的恢弘壮阔,却也自有一番清雅气度。时值深秋,府邸后园精心打理的花木呈现出斑斓的色彩。
几株高大的丹桂开得正盛,金粟般的花朵缀满枝头,甜香馥郁,随风弥漫整个庭院。沿墙栽种的菊花更是争奇斗艳,或如金盏,或似玉龙,或赛雪团,在秋阳下舒展着千姿百态,将园子点缀得生机盎然。
几棵老柿子树挂满了橙红的果实,如同盏盏小灯笼,衬着湛蓝高远的晴空,别有一番宁静丰足的秋意。
这日天朗气清,探春兴致颇高,一早便遣丫鬟来请宝玉和黛玉:“后园里丹桂飘香,菊花开得正好,辜负了岂不可惜?二哥哥、林姐姐,咱们一同赏玩可好?也叫上兰儿,让他也松快松快,闻闻这书香墨韵之外的秋香。”
宝玉和黛玉欣然应允。不多时,众人便齐聚在后园一处临水的敞轩内。敞轩三面开窗,视野极佳,正对着那片开得最盛的菊圃和香气最浓的丹桂。
紫鹃早已带人将轩内收拾得清爽宜人,此时正用小泥炉烹着清泉,准备煮茶。晴雯则兴致勃勃地穿梭在菊圃边,精心挑选了几枝形态各异、颜色清雅的菊花,又折了一小枝丹桂,寻了个素净的钧窑瓷瓶,正凝神插瓶,力求摆出最雅致的姿态。
袭人则忙着安排座位,铺设锦垫,又将带来的几色精致茶点一一摆好,务求妥帖周全。
贾兰跟在宝玉身侧,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半新的竹青色直裰,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眼神清亮地欣赏着园中秋色。他平日勤学苦读,难得有此闲暇亲近自然,呼吸间满是清甜的桂花香,心情也格外舒畅。
宝玉看着眼前盛景,兴致勃发,指着轩外一株姿态虬劲、开满蟹爪般金黄花朵的菊花,对贾兰笑道:“兰儿,见此秋菊,可有所感?不拘诗词,或是一句半句的品评,但抒胸臆即可。”
贾兰凝神思索片刻,清声道:“回二叔,侄儿见此菊,凌霜而开,不争春色,只傲秋阳。其姿清劲,其色澄澈,似有君子遗世独立之风骨。” 他虽未成诗,但见解已不俗。
宝玉颔首赞许:“好!能见其风骨,便是得了三分真意。” 他随即口占一联:“铁骨铮铮迎霜立,金心灿灿向秋开。”
黛玉听了,莞尔一笑,接口道:“二哥哥此联,道尽菊之刚健,却稍显直露了些。” 她眼波流转,望向轩外,轻声道:“我倒想起古人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中孤高自守、不随流俗的志节,更耐人寻味。”
她转向贾兰,温言引导:“兰儿,为学为人之道,亦当如此。不媚俗,不阿世,持守本心,方是立身根本。纵使身处寒秋,亦要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华。”
贾兰认真聆听,眼中若有所思,深深一揖:“侄儿谨记婶娘教诲。”
探春在一旁抚掌笑道:“林姐姐这以花喻人,点化兰儿,才是真真的雅致!比那些空吟风月的强了百倍!” 气氛温馨而融洽,书香门第的熏陶与长辈的期许,在这秋日暖阳中悄然浸润着少年心田。
雅集正酣,林忠步履匆匆地来到敞轩外,面带一丝忧色,却不敢贸然打扰。黛玉眼尖瞧见,示意紫鹃出去询问。片刻,紫鹃回来,在黛玉耳边低语几句。
黛玉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对众人笑道:“庄子上有点小事,我去去便回,你们且先赏玩。” 说罢,起身随紫鹃走到轩外回廊僻静处。
林忠连忙上前,低声道:“姑娘,西山咱们的‘丰裕庄’管事来报,庄子里引水灌田的一条小渠,源头在邻村王家庄的地界上。今年天旱,王家庄的人堵了上游,说那水源是他们的,不让咱们庄子的水车取水,两边争执起来,险些动手。”
黛玉听完,秀眉微蹙,随即舒展,从容吩咐道:“林忠,你即刻持我的名帖,亲自去一趟。”
“是!”
“其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李乡绅(与贾府有旧)出面主持公道。”
“其二,务必请上王家庄的里正和几位年高有德的老人。”
“其三,告诉咱们庄子的管事,不得再生事端,一切待我处置。”
林忠应下,黛玉略一沉吟,又道:“你见了李乡绅和里正他们,如此说:水源乃天赐,原为滋养一方生灵。贾府庄子用水,确也仰赖王家庄地界上的源头。
如今旱情,大家都不易。为表诚意,也为一劳永逸解决争端,我贾府愿出全资,请两村共同出力,将此引水小渠拓宽加深,加固堤岸,使其水量更丰,惠及两村田地。往后用水,按田地多少,共同议定章程,公平取用。你看如何?”
林忠眼睛一亮:“姑娘此计大善!化干戈为玉帛,更惠及两村!小的这就去办!”
黛玉点头:“去吧,态度务必谦和,讲明此乃贾府睦邻之意。”
林忠领命,匆匆而去。黛玉这才转身,脸上已恢复温婉笑意,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步入敞轩,融入那丹桂飘香、笑语晏晏的秋日画卷中。
轩内,宝玉关切地望来,黛玉只对他轻轻摇头,示意无碍。晴雯新插好的菊花在瓶中怒放,幽香阵阵。袭人适时地为众人续上紫鹃烹好的香茗。
贾兰仍在回味着方才婶娘关于“持守本心”的教诲。探春则拉着黛玉,品评着晴雯的插瓶手艺。新贾府的后园里,秋光正好,温馨和煦。
而黛玉方才那番举重若轻、恩威并施的处置,如同园中那看似柔弱却凌霜而立的秋菊,无声地彰显着这位当家奶奶不容小觑的智慧与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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