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平富,等贵贱”的呼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野人沟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土地上,激起了剧烈的反应,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口号带来的狂热尚未完全消退,但生存的严酷现实,却迫使这五百人的领导者们,必须从理想的云端,降落到充满荆棘的大地上。
几日后的傍晚,残阳如血,将濮水(流经野人沟外围的一条较大河流)的粼粼波光染得一片赤红。黄巢、尚让、王璠、赵璋,以及几位新提拔的都头,围坐在河滩一块巨大的、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岩石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枯草燃烧后的淡淡烟味,气氛却比这冬日的傍晚还要凝重几分。
他们面前的地面上,用树枝粗略地画着一幅周边区域的地形草图。代表着野人沟的位置被一块石子压住,而代表着濮州州治鄄城、曹州州治济阴,以及周边几个县城、关隘的标记,则如同虎视眈眈的眼睛,散布在四周。
“大将军,‘均平富,等贵贱’的口号是提出来了,弟兄们现在士气很高。”尚让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眉头却紧锁着,“可光靠口号,填不饱肚子啊。我们带来的那点马肉早就吃光了,这几天全靠挖野菜、剥树皮撑着,弟兄们脸色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不等唐军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这是最现实,也最紧迫的问题。理想不能当饭吃。
王璠性子最急,用手中的短刀敲了敲代表鄄城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要我说,别在这儿磨蹭了!咱们现在有了落脚点,弟兄们心气也足,不如集中力量,干他一票大的!鄄城不敢想,旁边那个襄邑县,城墙不高,守军不多,打下来,粮食、兵器、银钱,什么都有了!”
他的提议带着一股绿林悍匪的直白和凶狠,立刻引起了几位同样出身草莽的都头的附和。
“对!王指挥说得对!缩在这山沟里能有什么出息?”
“抢他娘的!让弟兄们吃饱饭再说!”
劫掠州县,以战养战,这是历史上大多数农民起义军初期最常规,也最直接的选择。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毁灭的种子。
“不可!”一个略显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焦急。众人望去,是赵璋。他原本是落第秀才,读过些书,在队伍里算是个“文化人”,被黄巢提拔负责文书和部分后勤。他脸色因为饥饿而苍白,眼神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
“赵秀才,你又有什么酸腐道理?”王璠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赵璋没有理会王璠的嘲讽,转向黄巢,拱手道:“大将军,万万不可贸然攻打城池!襄邑虽小,亦有城墙护卫,我军缺乏攻城器械,人数又少,强攻之下,死伤必重!即便侥幸攻下,必然震动濮州乃至整个天平节度使!届时大军围剿,我等这五百人,如何抵挡?此乃取死之道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我军初立,大将军方以‘均平富,等贵贱’号召天下,若行劫掠之事,与土匪何异?岂非自毁旗帜,失信于民?将来还有何人肯归附我们?”
赵璋的话,站在了更长远的道义和战略层面,与王璠的短期功利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那你说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饿死?”王璠梗着脖子反驳,“不抢,粮食从哪里来?难道天上会掉下来?”
“我们可以……可以向周边富户‘借’粮……”一个都头犹豫着提出折中方案。
“借?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肯借?”王璠嗤笑,“到头来还不是要动刀子!”
争论声在濮水边响起,尚让倾向于王璠的稳妥劫掠,但又顾忌赵璋所说的后果;其他都头也分成两派,争执不下。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黄巢。
黄巢的目光,一直落在地面那幅简陋的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野人沟的石子旁划着圈。他听着双方的争论,心中如同明镜。王璠代表的是现实的生存压力,是流寇主义的惯性思维;赵璋代表的是长远的政治理想,是建立政权必须遵循的规则。两者都有道理,但也都有局限。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断,将决定这支队伍未来的走向,是继续作为流寇昙花一现,还是真正踏上通往政权之路。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众人。他的平静,让嘈杂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王璠说得对,没有粮食,我们撑不下去。”黄巢首先肯定了现实的残酷。
王璠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但黄巢话锋随即一转:“但赵璋说得更有道理,攻打城池,是自寻死路;劫掠百姓,是自绝根基。”
王璠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那我们……”尚让疑惑地看着黄巢。
黄巢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野人沟的位置上:“我们的根,在这里!我们的希望,也在这里!”
他站起身,走到河边,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濮水,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去抢一把就跑,而是时间!是让我们能在这里扎下根,长出自己粮食的时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