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存在襄邑“休息”的两日,名为款待,实为软禁。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城南一处单独的小院,院外有“护卫”,进出皆需禀报。招待的饭食确实比他们在江淮时好上许多,甚至有酒有肉。但朱存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他被允许在两名“向导”(实为监视者)的陪同下,在城内指定的几条街巷行走。他看到了城墙上忙碌加固的军民,看到了工坊区昼夜不息的炉火,看到了校场上杀气腾腾的操演,更看到了街头巷尾,那些百姓看向巡逻军士时,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依赖、信任甚至某种程度“监督”的复杂目光。
尤其是当他路过一处粥厂,看到分发稀粥的吏员一丝不苟,排队领取的老弱妇孺秩序井然,甚至有人将自己碗里稍稠的部分舀给身边更瘦弱的孩子时,朱存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
这种秩序,这种民心,是他跟随王仙芝转战数州、攻破无数城池都未曾见过的。不,更早以前,在太平年景的县城里,或许有过类似的平和,但绝无这般……蕴含着力量感的凝实。
他终于有点明白,黄巢那句“军纪不肃,民心不附,纵合兵亦是无根之木”的分量了。这不是推脱,而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黄巢看待他们,恐怕已不再是平等的“盟友”或“兄弟”,而更像是一个……等待接收残局或者清理麻烦的秩序建立者。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懑和深切不安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
两日后,朱存带着黄巢的口信和两封文书(一封是黄巢亲笔写给王仙芝的信,措辞客气但原则不改;另一封是《“冲天军”军律摘要》及《襄邑安民告示》的抄本),在一小队骑兵的“护送”下,离开襄邑,南返复命。
来时忐忑,归时沉重。来时怀揣着或许能搬来救兵的希望,归时却只带回两个近乎不可能的条件和一份沉甸甸的、彰显着对方优越感的“样本”。
一路上,朱存沉默寡言,脑中不断回响着黄巢的话语,眼前不断闪过襄邑的景象。他意识到,大将军(王仙芝)这次,怕是打错了算盘。黄巢此人,其志不小,其规已立,绝非昔日那个可以共分财帛、同享富贵的盐枭伙伴了。
……
就在朱存南返途中,襄邑中军帐内,一场关于王仙芝真实意图的剖析,正在深入进行。
“朱存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陈平指着记录下的朱存言行细节,“他在城中观察时,目光多在军营、工坊、城墙防御和百姓神态之间流转,尤其是对军民互动,看得格外仔细。他带来的两个随从,其中一个在路过匠户区时,曾试图与一名老匠人搭话,询问打造箭镞的产量,被我们的‘向导’及时岔开。这说明,他们不仅仅是为求援而来,刺探虚实、评估我方实力的意图,非常明显。”
尚让点头:“王仙芝虽处困境,但枭雄心性,岂会甘愿轻易低头?他派朱存来,一为求援解燃眉之急,二恐怕也想掂量掂量我们的斤两。若我们实力不济,他所谓的‘联合’,只怕转眼就会变成‘吞并’——以友军之名,行鸠占鹊巢之实。这在乱世之中,屡见不鲜。”
孟黑虎冷哼:“就他们那副德行,还想吞并我们?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老子看,他们连唐军的追兵都甩不脱!”
赵璋抚须,语气忧虑:“问题在于,无论王仙芝意图是联合还是吞并,战火南移,逼近我境,已成定局。我们拒绝立即出兵,王仙芝若狗急跳墙,很可能强行北窜,试图以战养战,甚至幻想击破我们,夺取根基。届时,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须一战。而唐军宋威、高骈部,极有可能尾随而至,或作壁上观,或趁乱出击。局势,会异常复杂凶险。”
黄巢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分析,手指在地图上王仙芝目前可能盘踞的蕲黄一带轻轻敲击。半晌,他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诸位所言,皆在情理。王仙芝其人,我深知之。重利而轻义,多疑而少断,骤得势则骄狂,遭困境则易溃。其部属,早年尚有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如今久战疲敝,劫掠成性,已与流匪无异。这样的军队,这样的首领,谈‘联合’,是与我大齐道路背驰;谈‘吞并’,更是痴心妄想。”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们与王仙芝之间,已无真正联合之可能。他若识趣,接受条件,整肃内部,或可暂且互为声援,但主导权,必须在我。他若不识趣……”黄巢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是敌人。对于敌人,唯有战而胜之,或驱而逐之。”
“大将军明见。”尚让道,“然则当前,我们是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击?”
黄巢走到地图前,手指从襄邑向南划动:“静观其变,太过被动。王仙芝若决意北窜,其路径选择,关乎我军布防重点,必须尽早判明。主动出击……我军兵力有限,远离根基,深入陌生险地,与困兽犹斗之王仙芝部及不明动向之唐军交战,智者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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