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恤上的新油点
沈国栋那件灰色的旧T恤上,又多了一团暗红色的油渍。
是防锈漆。下午他在工地帮着青年突击队给刚安装的钢楼梯扶手刷第二遍漆,赵明递滚刷时没拿稳,溅了他一身。
“栋叔,对不住对不住!”赵明赶紧拿抹布来擦。
“没事儿,”沈国栋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这衣裳本来就是干活穿的。你别说,这漆味儿还挺提神。”
他是真喜欢待在工地。以前下岗后那些年,他整天浑浑噩噩,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在胡同口看人下棋。现在不一样,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工地,安全帽一戴,跟着赵明他们忙活。递个工具、搬个材料、有时候老师傅忙不过来,他还能帮着打打下手,拧个螺丝、扶个梯子。
虽然都是杂活,但他干得踏实。工地上没人叫他“沈家那个老幺”,都叫他“栋哥”或者“老沈”。偶尔有老师傅看他勤快,还教他两招:“老沈,这水平尺你得这么看,气泡得在中间。”“扳手不能这么使,容易滑丝。”
今天刷漆的钢楼梯,是连通新建部分和保留老房的连廊。沈国栋刷得仔细,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刷到一半,他直起腰喘口气,看见楼下临时办公棚那边,李建军和几个人在说话。
其中有个梳背头的男人,沈国栋记得,上午开会时来过,好像是开发商的什么副总。那人脸色不太好看,手指着工地另一侧正在开挖的地下室基坑,正跟李建军说着什么。
沈国栋没在意,低头继续刷漆。但过了大概半小时,赵明凑过来,压低声音:“栋叔,刚才楼下好像吵起来了。”
“谁吵?”
“就那个赵副总,跟咱施工方的生产经理。我下去领材料时听见两句,好像说基坑支护做得太保守,浪费钱,让减两道锚杆什么的。”赵明脸上有点担心,“生产经理说不行,地质报告要求必须这么做,不然有风险。那赵副总就说‘我是甲方我说话不算数?’”
沈国栋手里滚刷停了。他不懂什么锚杆支护,但他记得前阵子安全培训时看过事故案例,基坑塌了,埋了好几个人。
“后来呢?”
“李总过来把两人劝开了。但我觉得……那赵副总走的时候脸色铁青。”赵明犹豫了一下,“栋叔,你说……会不会影响咱们工程啊?我听说,钱还没全到位呢。”
沈国栋没说话。他把滚刷放进漆桶,摘下沾满油漆的手套,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烟雾升起来,他眯眼看向那个基坑。几台挖掘机还在作业,支护桩一根根打下去,工人穿着反光背心在下面忙碌。
晚上六点收工。沈国栋没直接回家,绕到工地后面的临时板房区——那是施工项目部。他看见生产经理老吴正蹲在门口抽烟,眉头拧成个疙瘩。
“吴经理。”沈国栋走过去,也蹲下,递了根烟。
老吴看他一眼,接了烟:“老沈啊,还没走?”
“抽根烟。”沈国栋给他点上,“今天……挺忙哈?”
老吴深吸一口烟,骂了句脏话:“忙个屁!妈的,外行指导内行,真要命。”
沈国栋没接话,就听着。
老吴大概憋得难受,压低声音倒苦水:“那个赵副总,今天非要我们减两道锚杆,说能省二十万。我给他看地质报告,看设计方案,他看都不看,就说‘别拿这些唬我,我干工程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我他妈……这是安全问题啊!真要出事,谁担得起?”
“李总怎么说?”
“李总倒是明白人,但他也难。听说集团里头,这赵副总管成本卡得特别死,好多项目都被他折腾得够呛。”老吴把烟头摁灭,“老沈,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咱们这项目,你们居民是好样的,李总也算厚道。可要是一直这么被卡着脖子,付款慢,还指手画脚……施工方也是要吃饭的。万一闹得不愉快,耽误的还是你们回迁。”
沈国栋心里咯噔一下。
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院里飘着饭香,沈秀娟正在厨房炒菜,锅铲敲得铛铛响。沈国梁坐在葡萄架下看报纸,手里的核桃转得时快时慢。
沈墨在屋里,平板电脑亮着,她戴着老花镜,正看着什么。
“妈。”沈国栋喊了一声,想去厨房水龙头下冲冲手上的油漆,却被沈墨叫住。
“国栋,过来。”
沈国栋进屋。沈墨把平板电脑转向他:“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份电子合同,密密麻麻的字。沈国栋看了两行就头大:“妈,这啥呀?”
“新城市集团给咱们的‘补充协议草案’。”沈墨指着其中几行,“你看这里——‘若因甲方(合作社)原因导致工程款支付延迟超过30日,乙方(集团)有权单方面暂停施工,且由此产生的一切损失由甲方承担’。”
沈国栋虽然不懂法律,但这话他听懂了:“这不是……把责任都推给咱们吗?明明是他们在卡款!”
“还有这里,”沈墨又翻了一页,“‘项目完成后,若甲方未能按时足额支付尾款(总造价10%),乙方有权以市场评估价八折的价格,优先收购甲方所持全部项目产权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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