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北京上空盘旋下降时,舷窗外是十月底华北平原特有的景象。
大地像一幅摊开的油画,用粗粝的笔触涂抹出辽阔而萧索的秋景。
田野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收割后的玉米地只余下整齐的茬口,裸露的土地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像是老人皮肤上的皱纹。
河流如银亮的丝带蜿蜒其间,在某个转弯处突然折出锐利的角度,像大地不经意露出的锋芒。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霾中若隐若现。楼群的剪影参差,塔吊静止的手臂指向灰白的天空,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高速公路上的车流细小如蚁,缓慢爬行。
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持续,从机身传来轻微的震颤,像某种庞大机器在胸腔里运转。
我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那张在台北酒店打印出来的便签纸。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
“张汝京——半导体——十几亿美金——桥梁”
简单的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却像一句沉重的咒语,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每个字都像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再是台北之行的细节回放,不再是庆功宴的喧嚣,不再是张汝京客厅里的茶香。
而是那张便签纸上的字迹在黑暗中放大,旋转,变形,最后凝结成一个清晰的念头,像刀子一样刻在意识深处:
时间不多了。
1999年即将过去,新世纪的门槛就在眼前。互联网泡沫正在膨胀到极致,半导体产业正在疯狂扩张,全球化的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一切。
而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慢慢积累?
飞机轮胎接触跑道,一阵轻微的震颤从脚底传来,然后是反推引擎的巨大轰鸣——轰隆隆隆,像野兽的咆哮。窗外,首都机场的跑道灯飞速向后掠去,被拉成一条条流动的光线,像时光本身在疾驰。
飞机停稳,舱门打开。
走出机舱的瞬间,北京深秋的寒意裹着细雨扑面而来。和台北的湿热完全不同,这里的空气干冷,带着北方特有的尘土气息,吸进肺里,凉意直达深处,让人精神一振。
雨丝细密,斜斜地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机场廊桥的玻璃上凝结着水雾,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高军的车已经在停车场等了。黑色的桑塔纳2000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稳,车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两道昏黄的光柱。
“小田总,一路辛苦。”高军接过我的小行李箱——还是那个简单的登机箱,用了两年,边角有些磨损。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和必要的文件。
“邮件看到了?”我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看到了。”高军发动车子,雨刮器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清晰的扇形,“现金流盘点已经启动,赵律师那边也在准备方案。回公司吗?”
“嗯。通知核心团队,两小时后开会。”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周末的傍晚,车流不算拥挤,但也不稀疏。雨中的高速路像一条黑色的河,车灯是河里流动的光点。
高军一边开车一边汇报最近的业务进展,声音在雨声和引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周杰伦专辑的第二波加印已经铺下去了,三万张,市场反馈依然很好。上海、广州的几个大型音像连锁都追加了订单,尤其是高校周边的店,补货需求很急。杨峻荣那边想再加印五万张,我按您的意思,先压到了两万。”
“嗯。”我看着窗外,“不能让他被眼前的火爆冲昏头。专辑生命周期要拉长,细水长流。后续的宣传重点,往‘音乐风格探讨’和‘创作幕后’方向引导,拔高格调。”
“明白。电台那边,《可爱女人》的排名也上来了,现在和《星晴》轮流坐庄点播榜第一。有几家电视台想邀杰伦上综艺,我都按您之前定的原则婉拒了——音乐人,作品说话。”
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左,右,左,右。窗外的世界被切割成清晰的扇形,又很快被雨水模糊。
“杨峻荣那边呢?除了加印,还说什么了?”
“很兴奋。”高军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与有荣焉的意味,“他说专辑在台湾本土的反响超出预期,各大唱片行都卖断货。吴宗宪的节目每次提到周杰伦,收视率都会涨两个百分点。已经开始筹备第二张专辑了,想明年三月发片,无缝衔接。”
我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
雨中的北京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面貌。街道湿滑,反着路灯昏黄的光。行人匆匆,缩着脖子,撑着各色雨伞,像移动的蘑菇。自行车流披着五颜六色的雨披,红的,蓝的,黄的,在车流中灵活穿梭。街边的店铺透出温暖的光,热气从餐馆门口蒸腾而出,在冷雨中凝成白雾,又被风吹散。
这就是生活,真实而粗糙,充满了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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