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万寿山一行后,玄奘师徒西行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非是路途愈发艰险,倒像是玄奘自己,有意将行程放缓了。
若说从前他是昼夜兼程,心无旁骛地向西而行,那么如今,他便如同春雨润物,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必停留数日乃至半月。一双眼睛不再只盯着西方天际,而是时时流连于脚下山川、身旁黎民。
这一日,行至一处唤作黑水岭的地方。但见前方两山夹峙,壁立千仞,唯有一条狭窄险峻的羊肠小道可通。道旁崖石突兀,时有碎石滚落,山壁上还留着不知何年山崩时的狰狞痕迹。山脚散落着三四个村落,炊烟在穷山恶水间显得格外寥落。
八戒扛着九齿钉耙,望着那陡峭山崖,嘟囔道:“师父,这山路看着就瘆人。咱们驾云过去便是,您如今又不是没这神通,何苦在此耽误工夫?”
玄奘却不答,只牵着白马,径自走入山下最大的李家村。村中房屋多是土坯垒就,茅草覆顶,村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见有僧人与一个猪头人身的怪和尚进村,先是惊恐,待看清玄奘面目慈和,又好奇地围拢过来。
玄奘寻到村中最年长的李老丈,在村口老槐树下坐定,细细询问山道艰险、村民生计。李老丈已年过七旬,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漏风,但提到这黑水岭,浑浊的老眼里便涌出泪来:
“法师有所不知,这黑水岭自古便是天堑。传说古时有黑龙作祟,被天神劈成两半化作此山。是真是假不知,但祖祖辈辈困守于此,却是真的。”
他颤巍巍指着山道:“您看那路,宽不盈尺,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渊。晴天尚要手脚并用,逢着雨雪,便是拿命在赌。外面盐铁布帛进不来,山里山货药材出不去。年轻人想娶妻,姑娘嫌路远穷困不肯嫁进来;生了病想求医,不等抬出山,人怕是就没了。”
老丈抹了把泪:“前年夏,一场大雨,山石崩落,正在道上走的七个壮劳力……全没了。尸首都找不全,只在崖下寻着些碎布、几块骨头。王家嫂子当时怀胎八月,哭昏过去三次,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
玄奘静静听着,手中捻动的佛珠渐渐慢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八戒在一旁听得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瞥见师父沉静的侧脸,把话咽了回去。
当夜,师徒借宿在村中一间空屋。玄奘盘坐土炕上,闭目不语。窗外虫鸣声声,远处传来妇人哄孩子的呜咽——是前年死了丈夫的那家。
八戒耐不住,小声道:“师父,这事儿……咱也管不了啊。天下受苦的人多了,咱们一个个管,走到西天怕不得千年?”
玄奘睁开眼,油灯昏黄的光在他眸中跳跃。他缓缓道:“八戒,你可知为何要取经?”
“普度众生啊!”八戒答得顺溜。
“如何度?”
“这……自然是把真经取回东土,弘扬佛法,让大家都信佛行善,不就不苦了?”
玄奘摇头,声音很轻:“若有一人此刻要渴死,你是给他讲三天三夜水之珍贵、生命可贵的道理,还是递他一碗清水?”
八戒语塞。
“真经自是好的。”玄奘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影,“但真经太高、太远。对于终日为一口饭、一身衣、一条路而挣扎的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来世的极乐,而是今生的路能好走些,水能干净些,孩子病了有药医。”
他顿了顿:“我从前也以为,取经便是直达灵山,取得三藏真经,便算功德圆满。可自万寿山后,我方明白——若眼中只有终点,而看不见脚下,那路便白走了。这一路行来,我们度化过几个妖?救过几个人?可曾真正让谁的日子好过一点?”
八戒愣住,猪鼻子翕动几下,说不出话。
“今夜我一直在想,”玄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被山石砸死的七人,那生下来没见过爹的孩子,那哭瞎眼的寡妇……若当时有人为他们开一条安全的道,这些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师父,您该不会想……”八戒有了不祥的预感。
“对。”玄奘站起身,推开破旧的木窗,夜风灌进来,带着山野的气息,“我要为他们开一条路。”
第二日,玄奘未向西行,反带着八戒登上黑水岭,仔细勘察山势。他如今眼力非凡,又有《三千道法》中的堪舆术,很快便在两山之间寻到一处相对低缓的垭口。
“八戒,你看此处。”玄奘指着那垭口,“此处岩层坚实,两侧山体稳固。若从此开出一条通路,宽两丈,缓坡而下,绕开落石频发的那段险道,村民往来,可省三日路程,且安全得多。”
八戒瞪大了眼:“开山?师父,这山虽不算极高,可要开出能行车马的路,那得费多大功夫?咱们取经要紧,何必……”
“八戒,”玄奘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望着山下那些炊烟袅袅的茅屋,“你看这山下村民,一生不过数十寒暑。这座山,拦住的不仅仅是路,是他们数代人求变的希望,是与外界沟通的可能。在你我眼中,百年不过弹指,绕行三日不过瞬息。但在他们,三日可能就是一条人命,百年就是家族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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