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能拧出墨来。
杨帆把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盒放在膝上,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潮味扑上来。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六封信,信封薄得透光,边角蜷曲,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碾碎。
他先抽出最上面的一封。
铅笔写的「狗娃」两个字,被泪痕晕出一圈淡褐色的轮廓。
纸面起了毛,字迹却仍旧倔强地站着——
「狗娃,村长爷爷今天让我上中学了!课本是蓝色的,我抱着它跑回家,真的真的可开心了。」
「你在那头过的好吗?你爹娘让你吃饱饭了吗?回信给我,好不好?」
就这么几行字,把他猛地拽回十五年前那间黑得发苦的柴房。
…… ……
柴房没有窗,只有两指宽的门缝,透进一线月光。
月光里,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伸进来,攥着滚烫的小红薯,压得扁扁的,散着甜气。
「快吃,别让我爹听见。」
声音轻得像风里的蛛丝,却把他从饥饿的深渊里一点点拽上来。
「她叫冯巧儿。」杨帆缓缓开了口:
她比他大一岁,住在隔壁,家里穷得只剩四面墙。
爹好赌,娘好哭,弟弟是宝贝,她是草。
每天天没亮,她就得去后山割猪草,再背回一捆比自己还高的柴火。
可她总能匀出一点时间,溜到柴房门口,把偷藏的食物塞进那条窄缝。
半截红薯、一块馒头、甚至一把炒黄豆。
有一次,她刚把东西塞进来,就被她娘发现。
他隔着门听见皮带抽在肉上的闷响,听见她哭着喊「我不敢了」。
第二天夜里,那只手还是来了,只是虎口多了一道紫红的淤痕。
她把一块冷硬的窝头递给他,咧嘴笑:「今天没烤红薯,这个也能填肚子。」
冬天来了。
土坯房冷得像冰窖,他蜷在墙角,数着墙上的裂缝等天黑。
不是怕黑,是怕她不来。她只有趁她爹去村口打牌,才敢溜过来,把吃的往他们门缝里一塞,转身就跑。
后来,杨帆被放了出来。
她开始教他认路,「你得记住,哪条路能活。」
她用小石子在地上画地图:这是王大爷家的牛棚,晚上没人。
这是后山坡的小路,能通到国道;这是河边的芦苇荡,藏进去就没人找得到。
画完了,就把窝窝头塞进他手心:「你拿着。要是我没来,你就照这条路跑,别回头。」
他问她:「你不怕我跑了,你爹打死你?」
她抠着棉袄上的补丁笑:「我娘说我是捡来的,打不死。」
逃跑那天,下着小雨。
她提前踩好点子,趁夜把王大勇引开。
他跑出去老远,还听见她在后头喊「人往那边跑了」,紧接着是她爹的骂声和棍子抽在肉上的闷响。
他怀里揣着她塞给他的两个窝窝头,跑了三个小时才跑到了大路,碰到好心人带到了县城。
窝窝头早凉透了,他却舍不得吃,一直捂到变了质再也吃不了。
再后来,他成功报了警,找到了家。
被接回杨家后,改名杨帆。
「到了杨家,我拼命省下每一分钱,按月寄给她。」
「我知道钱到不了她手里,可只要那笔钱还在路上,她爹就会犹豫几天,她就能少挨几顿打,晚几天被卖掉。」
「你看,她还能给我回信,说明她的日子好过了一点。」
说到这儿,杨帆的眼睛红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信一封封展开,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弹回他脸上。
第十三封:「狗娃,我爹又赌输了,他这回盯上了我的学费。我把课本藏在灶台底下,谁也别想抢走。」
第十四封:「狗娃,我今天在沟里捡了只小猫,黄毛的,胆子特别小。我给它取名叫『小帆』,你说好不好?」
第十五封:「狗娃,我爹要把我卖给村口的屠夫家傻儿子,我不肯,他就拿扁担往死里抽。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跑出去就好了……」
最后一封,字迹突然中断,只剩一道长长的铅笔划痕,像谁在绝望里狠狠掐断了声音。
杨帆把信纸按在胸口,仿佛要把它按进心脏。
啤酒罐在他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泡沫溢出来,顺着指缝滴落。
「我逃出来那天,她帮我引开看守……」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钝刀,一刀刀割在空气里。
「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跑了,她爹把气全撒在她身上。」
他想起上一世打听来的消息——
高考后一个月,巧儿被两万块卖给了邻村的屠夫。
村里人说,她嫁过去第一天就被打得下不了床。
屠夫的傻儿子不能生育,老头子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她怀了孩子,生的时候家里连盆热水都没烧。
血流了一地,孩子没保住,她也没了气。
被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那支短到捏不住的铅笔。
阳台的夜风带着夏末最后一丝潮热,蝉鸣突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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