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紫禁城,乾清宫的琉璃瓦在最后的天光里泛着幽冷的色泽。殿内,牛油大烛已经点燃,跳动的火焰在少年天子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钱龙锡跟在王承恩身后,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在冰凉的金砖上。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此刻心头却如同擂鼓。新帝登基第一天,秘密召见他这样一个早已被排挤出权力中心,挂着翰林院检讨虚职的“罪臣”?是福是祸?他想起天启年间因直言触怒魏忠贤而遭贬斥的过往,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臣,钱龙锡,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伏在御案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崇祯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他打量着下方这个以清廉和刚直着称的官员,历史记载里,此人后来曾入阁,但在与袁崇焕的问题上受累去职。能力或许不算顶尖,但至少在此时,其立场和名声,是可以利用的。
“平身吧。”年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皇上。”钱龙锡站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钱卿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崇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钱龙锡心念电转,谨慎地回答:“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崇祯没有绕圈子,他拿起御案上那份来自陕西的奏报,示意王承恩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钱龙锡双手接过,就着烛光快速浏览。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赤地千里,麦禾尽枯,民有菜色,流民聚集……这哪里是奏报,这分明是一纸血泪控诉!
“皇上,此乃心腹之患啊!”钱龙锡抬起头,眼中已带了悲愤急切之色,“延安、庆阳等地,连年大旱,民生凋敝至此,若再不妥善赈济,恐生大变!”
“朕知道。”崇祯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依钱卿之见,该如何赈济?”
钱龙锡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考校,也是机会。他略一思索,便朗声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一在速发赈银,选派干员,开仓放粮,稳定民心;二在减免赋税,与民休息;三……三在整饬吏治,严防贪墨!此等救命钱粮,若被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中十不存一,则无异于抱薪救火,反促其乱!”
他说到“整饬吏治”时,语气明显加重,意有所指。如今朝堂上下,魏忠贤党羽遍布,若由他们负责赈灾,后果不堪设想。
崇祯静静听着,不置可否。钱龙锡说的都是老生常谈,道理谁都懂,但关键在于执行,在于由谁去执行。
“钱卿所言,俱是正理。”崇祯缓缓道,“只是,这赈灾银两,从何而来?这干练之员,又从何而出?”
钱龙锡一时语塞。国库空虚,人所共知。而朝中稍有风骨、能干实事的官员,要么被魏忠贤排挤打压,要么就只能明哲保身,缄口不言。
“朕初登大宝,于外朝事务,所知不详。”崇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钱卿久在翰林,清流之中,想必熟知哪些人是真心为国,哪些人是……尸位素餐,甚至结党营私之辈?”
钱龙锡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皇上这话……是在向他询问朝臣的立场?是在暗示要启用被魏忠贤打压的官员?他感到一阵激动,但更多的却是警惕。天威难测,这会不会是又一个陷阱?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少年天子。烛光下,那张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得不见底,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压力如山般袭来。
钱龙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他乃至很多人的命运。是继续沉默蛰伏,还是……搏一把?
他想起陕西奏报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想起民间流传的“九千岁”的种种恶行,一股读书人的气节和愤懑最终压倒了谨慎。
他再次跪伏下去,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皇上垂询,臣不敢不言!如今朝堂,正人屏息,宵小横行。内阁黄立极、施凤来等人,不过是……不过是阉党傀儡,依附魏逆,毫无建白!科道之中,如杨所修、李蕃、李恒茂等,皆为阉党鹰犬,专事攻讦,堵塞言路!而如成基命、李标、刘鸿训等老成之臣,或遭排挤,或赋闲在家,皆不得用!长此以往,国事不堪问矣!”
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只觉得胸口畅快了许多,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崇祯看着下方颤抖的身影,心中并无多少波澜。钱龙锡说的这些名字,与他记忆中的历史大致吻合。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准备开始清理阉党的信号,通过钱龙锡的口放出去,自然会传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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