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的秋意,在越过长城后便褪去了江南的温润,化作漫天卷地的黄沙,将通往大同的官道揉成一片混沌。风裹着沙粒,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蹄声在追赶。沈砚勒住缰绳,让胯下的枣红马放慢脚步,鼻尖萦绕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混杂着汗水、尘土与腐败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沈老板,你闻着没?”阿福紧随其后,肥厚的手掌紧紧攥着缰绳,脸上的肉被风吹得微微抖动,“这味儿不对,像是……像是伤兵的血味。”
沈砚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的荒坡。官道两侧是低矮的灌木丛,枯黄的枝叶被风沙压得低垂,远远望去,像是蛰伏着无数暗哨。他抬手按住腰间的菜刀——这是出发前特意请苏州最好的铁匠加固过的,刀身厚重,既能切菜,亦能防身。“走,过去看看。”他沉声道,双腿轻夹马腹,枣红马会意,缓步向荒坡靠近。
刚走到坡下,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便顺着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沈砚示意阿福留在马旁戒备,自己则猫着腰,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缓缓向上挪动。沙砾钻进靴底,磨得脚底生疼,他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草丛深处,五个身影蜷缩在一块巨石旁,个个衣衫褴褛,铠甲破碎得不成样子,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伤口已经化脓,白色的蛆虫在腐肉里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其中三人双目紧闭,气息奄奄,嘴唇干裂得爆起了皮,另外两人靠着巨石勉强支撑,看到沈砚的身影,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恐,随即被绝望取代,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大同卫的弟兄?”沈砚压低声音,缓缓靠近,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那两人中,年纪稍长的汉子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血污和胡茬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嘶哑着嗓子道:“是……是过路的好汉吗?求……求你给口水喝,给口吃的……”
沈砚见状,心中一沉,转身对坡下的阿福喊道:“阿福,把水囊和干粮拿过来,动作轻点。”
阿福应声而上,背上的行囊里装着苏微婉准备的物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伤员,将两个水囊递过去,又掏出用油纸包着的饼子和牛肉干,撕开包装递到汉子手中。那汉子像是饿了许久,抓起饼子就往嘴里塞,差点噎住,旁边的年轻士兵连忙给他递过水囊,两人狼吞虎咽,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饼屑和血污,狼狈不堪。
沈砚蹲下身,目光落在一名昏迷士兵的伤口上。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钝器所伤,伤口周围红肿发炎,已经开始溃烂。他从怀中掏出苏微婉给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药膏和纱布,还有一小瓶烈酒。“阿福,帮我按住他,我给他处理伤口。”
阿福连忙上前,轻轻按住那名士兵的肩膀,沈砚倒出些许烈酒,淋在伤口上,昏迷的士兵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沈砚动作麻利,用干净的纱布擦掉伤口上的脓液和蛆虫,然后涂上一层墨绿色的消炎膏——这是苏微婉特意调制的,加了止痛草和止血花,对刀伤箭伤尤为有效。
“多谢好汉,多谢好汉……”刚才吃饼的汉子看着沈砚的动作,哽咽着道谢,“我们是大同卫左营的士兵,五天前跟着仇总兵迎击俺答汗,没想到……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
沈砚一边给另一名伤员处理伤口,一边问道:“你们有三百骑兵,怎么会只剩你们五人?仇总兵呢?”
提到仇鸾,汉子的情绪激动起来,猛地捶了一下地面,沙砾嵌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别提那个废物!俺答汗的骑兵来势汹汹,我们本来是要正面冲锋的,可刚一交手,新领的战刀就出了问题!我那把刀,砍在蒙古兵的皮甲上,‘咔嚓’一声就断了,刀刃直接卷成了废铁!”
他说着,挣扎着从旁边的草丛里捡起一把断裂的战刀,递到沈砚面前。沈砚接过刀,入手只觉得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优质铁器的厚重感。他仔细打量,只见刀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砂眼,像是筛子一样,刀刃边缘粗糙不堪,用手指轻轻一刮,竟能刮下一层铁屑。他从行囊里掏出阿福带来的小铁锤,轻轻敲了敲刀身,发出的声音沉闷浑浊,毫无优质铁器的清脆回响。
“你再看看这枪杆。”旁边的年轻士兵也撑着身子,指了指不远处几根断裂的长枪。沈砚走过去捡起一根,只见枪杆是用杂木制成的,木质疏松,上面还有明显的虫蛀痕迹,断裂的截面参差不齐,显然是不堪一击。“这哪里是军用长枪,分明是烧火棍!”年轻士兵气得浑身发抖,“冲锋的时候,我的枪杆一碰到蒙古兵的兵器就断了,我只能赤手空拳跟他们拼,要不是李大哥救我,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沈砚心中一凛,拿起那根枪杆反复查看,又对比了一下自己腰间的菜刀——同样是铁器,自己这把菜刀历经多日赶路,砍过树枝、切过肉,却依旧锋利无比,而这些军用战刀和长枪,竟然脆弱到如此地步。“弓箭呢?你们的弓箭好用吗?”他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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