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影
一
暴雨连下了七天,漳河的水位漫过了第三次警示牌。林砚站在水文监测站的顶楼,看着浑浊的河水卷着断木和塑料瓶奔腾而下,像一条失控的黄蟒。望远镜里忽然闪过一道灰影,掠过被淹没的玉米地,翅膀展开时,在雨幕里划出两道清晰的弧线。
“是玄鹤。”老站长凑过来,烟斗在掌心磕出烟灰,“这东西有灵性,知道哪儿要出事。”
林砚调紧焦距。那只鹤停在河心的沙洲上,正低头啄着什么,细长的腿陷在泥里,却依旧站得笔直。他数过,这是今年第三次在汛期见到它。第一次是在 upstream 的峡谷,第二次在被冲毁的古桥遗址,每次出现,都离险情不远。
“它在找东西。”林砚把望远镜递给老站长,“上次古桥塌前,它守在桥墩上叫了半宿。”
老站长眯眼观察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坏了!那沙洲底下是老堤的暗桩,当年修水库时没拆干净,现在怕是要被冲松了!”
监测站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屏幕上的水位曲线像被掐住的喉咙,陡然向上折出锐角。林砚抓起雨衣就往外冲,身后传来老站长的吼声:“带救生衣!”
雨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林砚驾着冲锋舟往沙洲赶,马达的轰鸣里,隐约听见鹤的唳鸣,清越得像碎冰相撞。靠近沙洲时,他看见那只鹤正用喙猛啄一处松动的水泥块,灰色的羽毛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露出嶙峋的骨骼。
“别啄了!”林砚朝它喊,声音被风雨撕成碎片。鹤抬起头,红色的肉冠在雨里泛着光,忽然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盘旋两周,然后朝着下游飞去,翅膀几乎擦过浪尖。
林砚心里一沉。他知道这是在引路。
冲锋舟跟着鹤穿过湍急的水流,在一处不起眼的河湾停下。鹤落在一棵半淹的柳树上,对着水下叫个不停。林砚潜下去,手指摸到冰凉的钢筋——是暗桩的混凝土保护层被冲掉了,裸露的钢筋已经锈成了红褐色,再冲半小时,整段河堤可能会塌陷。
他浮出水面时,鹤还站在柳树上,歪着头看他。林砚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他在峡谷里遇见受伤的它,翅膀被猎枪的霰弹打穿,血染红了半片芦苇。当时他蹲在它面前,举着绷带说“别怕”,它却用喙狠狠啄在他手背,留下三个血洞。
“这次谢了。”林砚朝它挥挥手,转身去搬沙袋。鹤没有飞,只是站在柳树上,看着他和随后赶来的抢险队员忙碌,直到夜色漫过水面,才展开翅膀,消失在雨雾深处。
二
河堤加固好的那天,林砚在沙洲上发现了一根灰色的羽毛,末端沾着点水泥渣。他把羽毛夹进笔记本,旁边是张褪色的照片:父亲站在同样的沙洲上,怀里抱着只幼鹤,背景里的漳河清澈得能看见卵石。
“你爸当年就是跟这鹤的老祖宗打交道。”老站长给他泡了杯热茶,“九十年代那阵,有人想在河湾开矿,你爸带着监测站的人守了三个月,那鹤就天天在矿场顶上盘旋,拉的屎把推土机都糊住了。”
林砚摩挲着照片里父亲的脸。父亲在他十岁那年殉职,为了救一个被冲走的勘测队员,再也没上来。葬礼那天,有人说看见一群鹤在河面上盘旋,叫得人心里发空。
“你爸总说,鹤是河的信使。”老站长的烟斗冒起青烟,“它知道哪里藏着危险,也知道谁是真心护着这条河。”
下午巡河时,林砚又遇见了那只鹤。它站在父亲照片里的位置,正低头喝水,看见他的冲锋舟,没有飞,只是偏过头,红色的肉冠在阳光下亮得惊人。林砚慢慢靠近,发现它脚边有个生锈的测深锤,木柄上刻着的“林”字已经模糊,是父亲当年常用的工具。
他忽然明白,这只鹤不是在找东西,是在守着什么。
三
矿场的事还是来了。
一群戴着安全帽的人闯进监测站,领头的掏出文件:“省里批的项目,在河湾建尾矿库,你们配合下迁站。”
林砚把文件拍在桌上:“那是漳河的水源涵养区,建尾矿库等于在心脏上插管子!”
“年轻人,别太死脑筋。”领头的掏出烟,“补偿款少不了你们的,识相点。”
林砚没理他,转身往顶楼跑。望远镜里,河湾的芦苇正在被推土机碾压,白色的芦花漫天飞舞,像一场早来的雪。那只鹤突然从云层里俯冲下来,翅膀扫过推土机的驾驶室,驾驶员吓得猛打方向盘,一头扎进了泥坑。
“疯了!这鸟疯了!”有人举着棍子去赶鹤。林砚冲过去拦住,手背又被鹤啄了一下,还是熟悉的位置,血珠滴在测深锤的木柄上,晕开一小朵红。
“它是在警告你们。”林砚盯着那群人,“二十年前,我父亲在这里拦住了你们的前辈,今天我也一样。”
领头的冷笑:“你爸?那个淹死的傻瓜?”
林砚的拳头攥得发白。老站长赶紧拉住他,低声说:“别冲动,我们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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