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费书瑜摆手制止。
他看着地上的张士英,眼中没有怒意,只有深深的探究——能在绝境中死战不退,又能在被俘后仍保持这般气节,此人绝非寻常虏奸。
“王大贵,退下。”
王大贵愤愤不平地收起拳头,狠狠瞪了张士英一眼,才不甘不愿地退到一旁。
费书瑜缓缓走到张士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张士英,我知道你是条好汉。滦河谷一战,你率死士救主,悍不畏死;遵化南郊,你舍身殿后,力战至竭,这份勇毅,寻常人难及。
我今日押你过来,并非要责辱你,只是想问问你——你我同为汉人,大明待你究竟有何亏欠,竟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为后金卖命?”
张士英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桀骜瞬间被一层复杂的情绪取代,有痛苦,有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他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费书瑜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岁月的沧桑与苦难的印记:“大明待我有何亏欠?呵呵……千总大人,你生在三边将门,自幼衣食无忧,自然不懂我等辽东军户的苦楚。”
他的目光飘向帐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夜幕,越过蓟州的群山,回到了十年前的辽东大地。
他的目光飘向帐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夜幕,回到了十年前的辽东大地。
天启元年,辽东兵灾天灾频发。
自五月起,辽西淫雨不止,整整三个月,没有一天放晴。
城墙被冲垮,庄稼被淹没,地里颗粒无收,物价飞涨,一斗米能换半亩地。
城中巷无炊烟,野外遍地都是饿死的尸骨,那景象,萧条惨楚,目不忍视。
叙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泛起了血丝,那些痛苦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城中巷无炊烟,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野外遍地都是饿死的尸骨,有的尸体早已腐烂,蛆虫滋生,那景象,萧条惨楚,目不忍视。百姓活不下去,母弃生儿于荒野,父食死子以求苟活,这样的惨状,你见过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控诉:“我们是辽东卫所军户,世代为大明戍边,祖祖辈辈都在辽东的土地上流血流汗,守着这万里江山的门户。
可大灾之年,朝廷不但不发赈灾粮,上官们反而变本加厉地盘剥,克扣本就微薄的军饷,强征赋税。
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冬天没有棉衣御寒,夏天没有粮食果腹,只能鬻子卖妻,沿街乞讨,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你以为我们愿意背井离乡,乞食外邦吗?”
张士英猛地提高了声音,情绪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自万历年间萨尔浒之战后,军兴不断,援卒入关,欺凌诟谇当地军民,残辽之地再无宁日;
军夫为筹措军需,破产卖儿,还要承受车马劳顿之苦;
官府为了讨好那些投降的夷人,将他们安置在民庐之中,任由他们淫污妻女,侵夺饮食,无恶不作!
我们辽东人,恨啊!恨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恨那些作威作福的援卒,更恨这个视我们如草芥的大明!”
费书瑜浑身一震,张士英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虽久在边地,也知百姓疾苦,却从未想过,辽东的灾情竟如此严重,辽东军户的日子竟如此悲惨。
那些他心中坚守的“华夷之辩”,在这般苦难面前,似乎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张士英喘了口气,语气稍缓,却带着更深的悲凉:“走投无路之下,我等只能逃亡。
逃到内地?大明的户籍制度森严,没有户籍,我们就是流民,轻则被官府抓去充军,重则被当作乱民处死,根本没有活路。无奈之下,我等只能逃向女真,逃向朝鲜。
我带着一家老小,一路乞讨,躲过官府的追捕,避开沿途的盗匪,九死一生才逃到建州女真地界。”
“初到女真,我们确实地位低下,只能做包衣,做奴仆,帮女真人耕种土地,伺候他们的饮食起居,受尽了白眼与欺凌。可你知道吗?”
张士英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那是绝境中遇到知己的感激,“女真虽被你们视为蛮夷,却讲几分人情。我性子烈,打仗不怕死,一次随贝勒外出狩猎时,遇到了熊瞎子袭击,是我拼死救下了萨哈廉贝勒。
他见我勇武,又识几个字,便没有将我当作奴仆,反而提拔我做了他的亲卫,与我以礼相待。”
“后来,他见我熟悉火器,又让我组建汉军火器队,提拔我做了火器千总,给我兵权,让我统领麾下弟兄,不再受他人欺凌。”
张士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中泛起了泪光,“我张士英,在大明不过是个任人欺凌的军户,连自己的家人都养活不了,受尽了屈辱与苦难。
可在萨哈廉贝勒麾下,我得到了尊重,得到了信任,得到了我在大明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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