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年七月十五,午时刚过。
陇西临洮的天地宛如一座巨大的闷炉,烈日凶暴地悬在中天,将地面烤出缕缕若有若无的白汽。
连风也是吝啬的,带着灼人的干燥,吹拂起来裹着厚重的沙尘,扑在脸上,涩涩地痛。空气凝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一团灼热的棉絮,胸口沉甸甸地发闷。
在这闷炉的中央,蜿蜒于两座光秃秃黄土山坡之间的山道,成了一条苦难的绞索。山道被马蹄和赤脚踩踏得尘土飞扬,细碎的黄雾在死寂的空气中悬浮不散,久久不落。
远远望去,一支缓慢移动的枯槁队伍,在刺目的阳光下拉出扭曲而沉重的暗影。
押送他们的是吐蕃黄石部的士兵,土黄色的皮甲在炽烈的日头下反射着令人眩晕的白光,狰狞地晃眼。
士兵们有的骑在矮壮暴躁的河曲马上,马匹躁动地喷着鼻息,蹄铁不时敲打在坚硬的石子上,溅起零星火星;更多的则是在队伍两侧徒步驱赶,他们口中吐出一串串短促而粗野的吐蕃语,手中的硬皮鞭在滚烫的空气中挥舞着,每一次击落,“啪!”一声脆响,宛如毒蛇骤然弹出噬人的红信,撕开沉闷的凝滞。
被这毒蛇鞭影困在中间的,是数百名形容枯槁的唐人百姓。他们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麻布本色,沾满汗水混合的泥污。
一张张黧黑的脸庞上,双目因长期的疲惫与恐惧失去了神采,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他们推着由几股粗糙木条捆扎而成的独轮车,车身简陋至极,吱呀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车上堆叠着胀鼓鼓的粗麻粮袋,垒成摇摇欲坠的小山。
更多的人肩上勒着粗粝的麻绳,绳索深深陷进皮肉里,在肩膀和后背留下青紫肿胀的血痕,佝偻着腰,背负着沉重的木箱或包裹。
每一步踏下,脚上的破草鞋或干脆是光脚板陷入厚厚的浮土,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坑,紧接着又被后续踉跄的脚步抹平。
他们的汗水混着脸上的泥尘不断淌下,冲刷出一条条浑浊的泥沟。
队伍的中段,一个高大的身影格外显眼,正是临洮猎户出身的张三郎。
他赤裸着精壮但此刻已蒙上一层厚厚尘泥的上身,肩背的肌肉紧绷如铁块,正死死顶住一辆仿佛要压垮一切的独轮车后挡板。
车上粮袋堆得极高,连推车的木杠都深深弯了下去,发出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然,“啪!”一声格外刺耳锐利的鞭啸撕裂空气。
旁边骑在马上的吐蕃百夫长论悉诺,他那张布满风霜和狠厉的面孔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凶光。
一道粗糙的鞭梢从张三郎裸露的右小臂外侧恶狠狠地划过,皮肉瞬间绽开一条血痕,细细的血珠立刻渗涌出来,混着汗水和污垢,流淌出一道黏稠可怖的黑线。
“磨蹭什么!唐狗!骨头软了,想留在这里喂狼喂鹰吗?”论悉诺粗嘎的嗓音混杂着浓浓的鄙夷,如同砂纸摩擦石砾。
他手腕一抖,满是尘土的皮鞭再次凌空扬起,那卷曲的形状在张三郎头顶构成一片浓重的死亡阴影。
灼热的鞭痕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剧痛,手臂的肌肉本能地痉挛。
张三郎猛地将头垂得更低,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蚯蚓在泥土下疯狂扭动。
一股腥甜的怒血瞬间涌上喉咙,牙齿死命地咬合着,似乎要把满口钢牙生生崩碎。
他强迫自己将那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与蚀骨铭心的屈辱,像吞咽毒药般狠狠压回翻滚的腹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同胞投来的目光——那些沉默的、死寂的目光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同情、长久折磨后的麻木,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悲凉。
他们干裂的嘴唇紧闭着,连叹息似乎都怕惊动那随时落下的鞭子。
他只能在心底,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般无声地咆哮呐喊:“等着……都给我等着!吐蕃畜生!煌煌大唐……天军……哥舒大帅的铁蹄……总会来的!一定会碾过你们的脑壳!”
这股无声的呐喊让他体内催生出最后一丝力量,几乎是用生命在推动那该死的车轮。
“轰隆…”独轮车的木轮沉重地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和挤压声,整辆车剧烈地摇摆了一下,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张三郎双手虎口震得剧痛麻木,但他死死撑住,不敢有丝毫的泄气。
整个队伍弥漫着令人几欲疯狂的窒息感,只有皮鞭抽破空气的炸响、吐蕃士兵粗鲁的呵斥、推车吱嘎木器的呻吟、沉重的脚步在泥土上的拖沓、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在灼人的荒原上残忍地反复演奏。
就在这条流淌着血泪与苦难的山道数里之外,东方那片连绵起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深处,空气陡然变了一副面孔。
一处陡峭山崖的顶端,巨大岩石的背阴处,几双锐利如隼的眼睛穿透了茂密枝叶编织的天然屏障,紧紧锁定着下方那如同痛苦爬虫般的队伍。这里仿佛与山下的酷热炼狱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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