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密集的树木织就浓荫,将灼烈的日光筛成斑驳清凉的光点。
空气流淌着浓郁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饱含着湿土的醇厚和松脂特有的微辛,甚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知名野花的幽微芬芳。
拂过的山风带着显着的凉意,温柔地拂过皮肤,带走了所有燥热。
斥候小队队长罗小立,一个精瘦黝黑、骨架却蕴藏坚韧力量的汉子,单膝跪在布满厚厚苔藓的冰凉岩石后方,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强弓,纹丝不动。
他手中稳稳托着一件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精良的器物——一支黄铜构件闪亮、精钢打造的伸缩单筒望远镜,镜身被磨得异常光滑。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粗糙但稳定的大拇指和食指缓缓旋动镜筒外圈调节焦距,一边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声音压得极低,短促清晰,确保能让紧贴身边的同伴一字不漏地捕捉:
“……第七拨……刚过去五辆粮车……样式老旧,西南侧木板已有明显裂纹……押兵吐蕃兵约十五人……五人骑马,十人步随,刀挂腰间,弓在肩上……”
他语速飞快,目光如铁钩般钉在目标上,“……紧接其后,三辆粮车……不对,中间夹着牛车一辆,牛老迈无神……二十七个……至少二十七个背大口袋的唐人,五人步履蹒跚,疑是伤病……押兵……十一人,步随,队形松散……”
他猛地停顿了半息,镜筒微调,声音陡然沉冷了几分:“注意!后队……出现一小队骑兵!约……三十骑!具装!厚皮甲……头盔带铁护颊……腰佩阔刀,马侧挂重斧或铁骨朵……队列紧促……警惕!”
望远镜冰冷的金属镜筒边缘贴着他的眼窝,视野里纤毫毕现:那些在尘雾中晃动的吐蕃骑兵狰狞的面孔上写满了傲慢和戒备,马匹被盔甲和汗水蒸腾着,暴躁地甩着头;
被驱赶的唐人百姓眼神空洞,或者偶尔一闪而过的那一丝被深埋于绝望之下的不屈;
粮车上覆盖的暗灰色毡布在颠簸中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下面黄灿灿的粟米;
甚至那个令人齿冷的百夫长论悉诺,他再次扬起鞭子时凶狠的姿势,手臂肌肉的瞬间贲张,鞭梢在半空划出的那道冰冷弧线,都清晰地刻入了罗小立的瞳孔。
他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镜筒随着那骑马前行的论悉诺缓缓移动,补充道:“……领头的吐蕃百夫长,额有旧疤……横贯左眉……鼻梁骨似曾断裂……特征明显……对,是他……论悉诺……鞭打民夫……就是那个最高大的唐人民夫……一鞭,正中手臂……”
坐在他腿边岩石缝里的副队长李栓子,矮小敦实,面孔岩石般冷硬。
他半蹲着,膝盖上摊开一个巴掌大小的油布包,里面是一个用牛筋扎紧的硬皮小本子。
本子摊开,他手中那截削得异常尖细的炭笔,在泛黄的粗纸上疾如风雨般划过,留下“唰唰”的轻微摩擦声。
笔尖灵动,只勾勒几笔,一个轮廓就跃然纸上。
数字、特征、方向箭标(如“↘”表示右下)、简单到极致的图示(“□”车、“Δ”山、“|”押兵)……一行行细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符号流畅地诞生。
他几乎没有抬头看罗小立,仅凭声音和长期的默契就完成了记录,只在提到重点和关键人物时,才抬起眼皮,锐利地朝山下那个方向极快地瞥上一眼,确认一下环境参照物。
在岩石圈更外侧的遮蔽下,另外两名身形几乎与周围岩石和树根融为一体的斥候,像两尊凝固的石像般伏着。
他们保持着绝对的静默,侧耳,聆听林间的一切——风掠过不同树冠层叠枝叶发出的差异声浪、更远处隐约溪流的细碎水响、鸟雀惊飞时翅膀拍打的频率……任何一丝细微的、规律被打破的异响,都可能是敌情逼近的信号。
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鬓边悄悄滑落,融入身下的苔藓或泥土,他们连擦汗的动作都压抑到了极限。
时间在这绝对的专注和死寂中,被切割成紧绷的碎片。
日头在头顶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西移动,将浓密森林的顶端一层层镀上浓郁的金红,投射下的长长树影随之缓缓拉长、扭曲。
直到视野尽头,那道通往黄石部营地方向的、被两侧山势挤压成一条窄缝的山坳,吞没了最后一骑吐蕃骑兵马屁股上摇晃的甲片影子,罗小立才缓缓、极其缓慢地将紧紧贴在眼窝上的望远镜挪开。
长时间的肌肉紧绷带来的酸楚和疲惫如潮水般从小腿、后背、肩颈猛然反扑,一阵阵带着麻木感的酸痛清晰地宣告着极限。
他眨动着因长时间聚焦而异常酸涩的眼睛,眼球表面干涩刺痛。
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山林特有的微凉空气冲入肺腑,压下了身体的不适,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收工。撤!”
指令如同在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
四人瞬间化作四道无声无息的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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