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药法更显讲究：取陶罐用井水煎沸，先投煨姜、红枣文武火交替煎煮。待枣肉化尽，方入熟香薷武火急煎三息。药汤将成时，又添饴糖一匙化于碗底。

"饮药需趁天地阳气最盛时。"苏子苓望了眼日晷，恰是午时三刻。赵嬷嬷啜饮药汁时，她以艾条悬灸命门穴。青烟缭绕中，老人脊背渐渐腾起薄汗，汗珠清亮如晨露。

药童盯着脉枕旁褪下的麂皮护腰，忍不住发问："既为解表，为何不用麻黄附子细辛汤？"

"麻黄如开闸泄洪，虽能驱邪却易伤根本。"苏子苓拨亮艾灸火头，示意他观察赵嬷嬷的汗液，"你且看这汗出而不黏手，正是卫阳渐复之征。若用猛药强发其汗——"她忽然执起药童手腕，三指扣住列缺穴，"此刻脉象当如雀啄，而非潺潺溪流。"

复诊那日，运河上飘来咸腥的风。赵嬷嬷提着新采的艾草跨进门时，颈后已不见青紫络脉。苏子苓却凝神细察其甲床——淡白的月牙仍如雾中残月。

"夜间可还畏寒？"她将老人袖口挽至肘部，尺肤湿润微温。

"地气回暖了许多，只是......"赵嬷嬷欲言又止，耳后泛起可疑的红晕，"昨儿五更天竟觉足心发热，像踩着块暖玉。"

苏子苓眸光骤亮，执笔在医案添注："此乃命门火复，龙雷之火归宅之兆。"方中香薷增至两钱，另添桂枝尖五分引火归元。煎药时辰亦作调整：卯时汲井华水，文火慢炖至巳时阳气升腾之际。

这番变化却让药童困惑："既已见效，为何反增发汗之品？"

"治病如抽丝，贵在因势利导。"苏子苓展开《伤寒论》少阳篇，"初诊时若用此量，如狂风卷烛；如今阳气来复，正可借香薷辛散之力涤荡余邪。"她忽然将桂枝尖在烛火上轻燎，焦香里混着微妙的变化，"你闻，此刻桂枝的辛烈已化作温煦。"

暮色中传来运河纤夫的号子，苏子苓独坐药房研磨滑石。月光将六一散的配方投在青砖地上，恍惚间与赵嬷嬷舌面的滑腻苔重叠。她忽然搁下药杵——老人今晨舌根处那抹可疑的淡黄，莫不是湿邪欲化热的先兆？

更鼓声里，码头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几个力夫抬着门板冲进医馆，板上的汉子面色潮红如醉，汗出如油却牙关紧咬。苏子苓执起患者手臂，但见本该濡湿的腋窝干燥如沙地，心下一沉——最凶险的暑湿传变，终究是来了。

白露前的闷热压得运河喘不过气，济世堂的青砖地沁着水珠。王五躺在门板上抽搐，汗液在古铜色皮肤上凝成盐霜，腋下却干燥如曝晒三日的河床。苏子苓银簪挑开他紧咬的牙关，舌面绛红如生牛肉，苔色焦黄似被火燎。

"晨起还能扛十包米，晌午突然说瞧见河里有金鲤鱼......"同来的力夫攥着汗巾，指节发白，"想给他喂水，牙关咬得比蚌壳还紧！"

苏子苓三指扣住患者寸口，脉象滑数如走珠，重按却现涩滞之象。翻开眼睑，白睛布满血丝，瞳仁间似有湿雾弥漫。她忽然执起患者右脚，在涌泉穴处重按——本该温热的足心冷如寒铁。

"此乃暑湿化热，逆传心包。"她扯开王五衣襟，膻中穴处红斑如滴血，周遭散布着粟粒状疱疹，"湿邪裹挟暑热入营，如油入面难分难解。"

药房传来急促的捣药声。苏子苓将珍藏的六月雪香薷投入药碾，这种在夏至正午采收的香薷，经六月雪水浸泡七日后，叶片透出冰裂纹般的银丝。配伍却打破常规：舍扁豆不用，取滑石六钱、甘草一钱，佐以青蒿三钱。

"速取运河活水！"她喝令药童时，已割开王五指间八邪穴放血。暗紫色血线蜿蜒而下，滴入铜盆竟浮起油花。此时药汤沸腾，青蒿的苦香混着香薷的辛烈，在诊室织成无形的网。

灌药过程凶险异常。王五牙关忽松忽紧，苏子苓以乌梅肉擦其牙龈，趁其酸麻瞬间灌入药汁。少顷，患者周身泛起鸡皮疙瘩，继而汗出如泉涌。她以丝帕蘸取汗液，见其清亮不黏，长舒一气："玄府得开，营卫始通。"

三更时分，王五突然跃起呕吐。秽物中混着缕缕青黑黏液，落地竟嗤嗤作响。苏子苓却抚掌而笑："此乃胶结之湿浊，吐尽方得生机。"复诊其脉，滑数已去，唯右关仍显濡象。

"香薷散中厚朴辛燥，此时反成掣肘。"她将后续方剂中的厚朴换作佩兰叶，又添荷叶边两钱，"湿热交蒸之际，当取芳香轻清之品，如晨露涤尘。"

运河的芦花飞进药房时，王五已能倚坐喝粥。苏子苓却盯着他耳后未褪的淡黄斑疹，在医案上朱笔批注："舌绛虽退，苔根仍腻，当防伏湿卷土。"果不其然，秋分那日王五复现低热，她以三仁汤合香薷散收功，终绝后患。

霜降那日，济世堂后院铺满晾晒的香薷。苏子苓将不同炮制品分装青囊：姜汁炒制者色如琥珀，米泔水浸者清香扑鼻，六月雪淬炼者银丝密布。药童捧着新钉的《香薷十二变方》请示："北地客商求诊，说是用了香薷散反增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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