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采薇令
十四岁的夏禹纪第一次遇见李斐,是在谷雨前的茶山上。那日他提着鎏金鸟笼追画眉,绣鞋陷进泥里时,听见有人用陶埙吹《采薇》。曲调漫过新抽的茶芽,惊起他鬓边翡翠步摇。
"小公子当心蛇。"青衫少年从茶树后转出,指尖还沾着炒茶的焦香。夏禹纪后来总记不得李斐的眉眼,却永远忘不了她掌心的茧——右手中指第二关节有道月牙疤,是替母亲试炒锅时烙下的。
李斐弯腰替他拔鞋跟,发梢扫过手背像春蚕噬桑:"这是武夷山的奇种?"她忽然捏住他腰间玉佩,上面雕着夏家独有的云雾纹,"茶王赛要用的那株百年老枞,原来在你们府上。"
夏禹纪被她袖口的茶渍惹得发笑。金陵城的贵女们都用鲛绡帕子拭汗,偏这茶娘之女拿粗布绑着腕子,倒比那些熏香的纨绔清爽许多。
蝉鸣最盛时,李斐翻进夏府后院。她背着半人高的竹篓,里头的野枇杷还沾着露:"你上回说《茶经》缺了陆羽注本?"湿漉漉的蓑衣下掏出油布包,扉页钤着"李氏茶庄"的朱印。
夏禹纪躲在藏书阁的阴影里,看她用紫砂壶煮雨前龙井。水雾漫过雕花窗,李斐腕间的银铃忽然轻响:"听说你娘要送你去男学?"她将滚烫的茶盏塞进他掌心,"别信那些《男戒》浑话,我教你打算盘。"
秋分那夜雷雨大作,夏禹纪被账房先生的算盘声惊醒。赤脚穿过回廊时,听见母亲在花厅厉喝:"...李家那丫头竟敢偷学夏氏焙茶法!"他贴着茜纱窗偷看,李斐跪在青砖地上,肩头洇着血痕。
"是晚辈僭越。"她脊背挺得笔直,"但夏公子天资不该困在内宅。"暴雨砸碎琉璃瓦,夏禹纪看着母亲将《商经》摔在她脸上,突然冲进去捡起散落的纸页。
墨迹被雨水晕成溪流,他认出那些批注是李斐的字迹——在"通货之要"旁画着漕船图,朱砂小楷写着:阿纪若掌茶马道,当设中转仓于江陵。
惊雷劈断老槐时,夏禹纪被关进祠堂。李斐隔着门缝塞进杏叶包着的米糕,他借着烛火看清她掌心血泡:"我要去福州学茶税。"她声音混着雨,"等攒够三十抬聘礼..."
夏禹纪忽然将玉佩塞出去:"拿这个抵给当铺。"冰凉的玉玦贴着她伤口,"我等你回来讲漕运司的故事。"
三年后的春分,李斐带着海盐气息翻进夏府。夏禹纪及笄那日收到的珊瑚钗,此刻正插在她鸦青鬓间:"两淮盐运使的公子要见我。"她解下杏色香囊,里面是盖着官印的盐引,"他们说...说我爹私贩茶引。"
夏禹纪嗅到香囊里的硝石味。李斐指尖在案几画出暗纹:"下月茶王赛,你娘要运的那批老枞..."她突然将他扑倒在地,三枚淬毒银钉钉入屏风。烛火映出来人袍角的螭纹,是夏府大管家的徽记。
茶山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夏禹纪被困在望火楼时,看见李斐背着昏迷的盐运使公子冲出火海。她左臂焦黑一片,却把浸湿的《商经》残页塞进他怀里:"往东走...有暗道..."
那页纸上染着血指印,朱砂勾勒的江陵中转仓旁,添了句新注:阿纪,莫信林家女。
惊蛰的雨打湿李斐留下的婚书时,夏禹纪正被喜娘套上嫁衣。杏色香囊掉出半片焦茶,他忽然看清夹层绣着的暗纹——是枢密院的密令符号。窗外桃树无风自动,恍惚又是那个谷雨天,青衫少女吹着《采薇》说:"等攒够聘礼..."
碎瓷声惊醒回忆。林如是歪在喜轿里抛松子糖,发间金步摇勾住他盖头:"夫君,第三条规矩是什么来着?"
夏禹纪握紧袖中香囊。当年暗道出口处的桃树下,他捡到过烧焦的银鱼袋,此刻想来,那绣纹正是盐运司文书特有的双雀衔枝图。
番外·烬余香(李斐视角)
我第一次见阿纪,是在夏府后院的荼蘼架下。他踮脚去够缠在藤蔓间的纸鸢,月白云锦袍扫过青砖,露出半截缀着东珠的锦袜。母亲扯着我袖口低语:"这便是夏家独子,你爹若能拿下他家茶引..."
我却在看他的眼睛。金陵城四月潮湿的日光里,那双眼像武夷山巅未化的雪,映着紫砂壶上流转的虹。他腕间金铃忽响,惊飞了歇在纸鸢上的蓝鹊,也惊落了我藏在袖中的陶埙。
"你会吹《采薇》?"他拎着断线的纸鸢走来,发间佩兰香混着蜜渍梅子的甜。我慌忙用炒茶烫出水泡的手捂住埙孔,却被他捉住手腕:"疼吗?"
那日我替他补好纸鸢,换得半匣松子糖。糖渍粘在父亲求不来的《陆羽茶经》抄本上,洇透了"夏禹纪"三个簪花小楷。母亲骂我糟蹋好东西,却不知我在每页批注里都藏了私心——在"其水山水上"旁画他追鹊的模样,在"茶性俭"的"俭"字上勾了朵小小佩兰。
及笄那年惊蛰,我在茶山捡到他跌落的玉佩。他跟着私塾先生学《商经》,雪青衫子沾了泥,却还仰着脖子问我:"漕运关税当真是三十取一?"春雷滚过龙井梯田时,我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若走徽州水道,能省下二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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