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国的布鞋陷进河滩淤泥时,浓烈的腥臭味直冲天灵盖。他俯身掬起一捧浑浊河水,指缝间漏下的不是往日清冽的水珠,而是粘稠如米汤的乳白色液体。几只翻肚的鲫鱼随着波纹起伏,鱼鳃翕动着吐出最后一串气泡。
"是化工厂!"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尖利的哭喊。穿红袄的刘二嫂瘫坐在地,沾满泥巴的手攥着村长裤脚,"俺家男人就是在县城化工厂打工,上个月咳血回来的……"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恐慌的涟漪。几个青壮年攥紧拳头就要往村口冲,被李振国一声暴喝镇住:"都给我站住!现在去堵厂门能解决问题?先取水样!"他转头对大学生村官小杨道:"联系环保局,要带检测仪的专业人员。"
河对岸突然亮起刺眼的探照灯,三辆越野车碾过青苗地,卷起漫天黄土。为首的秃顶男人举着喇叭喊:"茅山涡村的乡亲们,我们是天元化工的代表。这条河污染是上游矿场泄漏导致,我们愿意每户补偿三百斤化肥……"
"放你娘的狗屁!"老篾匠王叔抡起竹扁担就要冲过去,被眼疾手快的村民拉住。李振国按住他颤抖的肩膀,目光如刀锋扫过对岸:"去年你们偷排废水,把东头张寡妇的藕塘全毁了,现在又想拿化肥堵我们的嘴?"
秃顶男从公文包抽出一沓文件:"这是县里批的排污许可证。再说……"他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村东头那块地,我们老板看中要建分厂,补偿款够你们每家盖小洋楼。"
人群突然安静得可怕。李振国感觉后襟被冷汗浸透,他太清楚那些暗流涌动的目光——多少年轻人挤在漏雨的土坯房里,多少姑娘为了彩礼钱远嫁他乡,多少双浑浊的老眼盯着电视里城里的霓虹灯。
"村长,要不……"村会计赵四喜搓着手凑过来,被李振国一巴掌拍在文件上。泛黄的纸张簌簌飘落,露出补偿协议末尾鲜红的公章,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都给我听着!"李振国突然抓起河边一块青石,狠狠砸进污浊的河面。飞溅的水花落在前排村民脸上,有人瑟缩着后退,却听见老人沙哑的嗓音裹着风传来:"五八年大炼钢,你们爷爷辈把祖传的青铜鼎都砸了炼铜水;七二年修水库,你们爹娘在炸药轰鸣声里搬空了山神庙。现在轮到你们,要拿子孙后代的命根子换几个臭钱?"
小杨突然举着手机挤进人群:"村长,检测结果出来了!河水重金属超标二十七倍,还有……还有放射性物质!"他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仪器,屏幕上的数据像一串索命的咒文。
人群炸开了锅。穿蓝布衫的老教师颤巍巍站出来:"振国啊,我教了四十年书,教孩子们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总不能让我临了了,亲手在黑板上改答案吧?"
秃顶男见势不妙,钻进越野车就要跑。几个后生早有准备,抡起锄头砸碎车窗玻璃。玻璃碴飞溅中,李振国突然看见人群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新婚的一尘,他攥着阿秀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妻子手背。
"一尘!"李振国突然高喊,"把你媳妇家传的绣绷拿来!"
阿秀懵懂地被推到河边,怀里抱着红漆木匣。李振国接过绣绷,三两下拆开绷架,将雪白的绸布浸入污河。当绸布变成诡异的灰绿色时,他猛地展开布料,上面赫然浮现出斑驳的纹路。
"这是你们老周家祖传的'水纹绣'!"李振国举着布料转向村民,"当年你太奶奶就是用这手艺,在饥荒年换回一船救命粮。现在我要你们看看,这河水里流着什么!"
月光下,灰绿绸布上的纹路渐渐清晰,竟是一幅令人战栗的图案:骷髅头骨交织成渔网,钞票化作毒蛇缠绕着婴儿,最后方隐约可见青铜鼎的轮廓,鼎中盛满浑浊的泪滴。
人群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小杨突然指着手机惊叫:"村长!网上刚爆出天元化工十年前在邻省瞒报泄漏事故,导致三个村子癌症高发!"
李振国将绣绷重重摔在秃顶男脚下:"带着你的臭钱滚!告诉你们老板,茅山涡村的人命金贵着,不换!"
越野车落荒而逃时,后视镜里映出诡异的一幕:村民们自发排成两列,将污染的河水舀进陶罐,沿着河岸摆出蜿蜒的烛龙阵。阿秀突然跪在河边,从绣绷里抽出一根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入河中。
"阿秀!"一尘惊呼着要阻拦,却被妻子推开。鲜血在污浊水面晕开,竟渐渐凝成朵朵红莲。老教师突然想起族谱记载:周家女儿出嫁前,都要在绣绷里藏一滴处子血,以应"血祭河神"的古礼。
李振国默默脱下布鞋,赤脚踏进冰冷的河水。他捧起一抔泥浆,突然朗声唱起荒腔走板的渔歌调。歌声起处,陶罐里的烛火次第亮起,将整条河映得如同流淌的星河。
这一夜,茅山涡村的男女老少在河边守到天明。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有人惊觉河面浮起一层银鳞——不是死鱼,而是无数尾银鱼逆流而上,在晨光中跳跃如碎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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