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年间的金陵城刚下过雨,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雾。陶家作坊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十六岁的陶成道踮着脚够屋檐下的风筝,竹篾骨架上糊的桑皮纸还带着潮气,画着的玄鸟翅膀尖儿滴下两滴靛青,在他青布衫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爪印。
“成道又在鼓捣这些虚头巴脑的!”父亲陶匠的呵斥从后院传来,刻刀凿在木料上的“咚咚”声突然重了几分,“明日该跟着去送雕花窗了,张家娘子等着给新宅上梁呢。”少年攥着风筝线轴的手指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竹轴上自己刻的云纹——那是上个月看货郎担子里的《山海经》画的,凤凰展翅时尾羽扫过的云彩,该是这样丝丝缕缕缠着风的。
作坊后院堆着半人高的木料,刨花像金箔似的散了满地。陶成道蹲在墙角的樟木箱前,箱底藏着他攒了三年的宝贝:猎户送的鹰羽、货郎换的琉璃片、走街串巷的老郎中给的硝石包,还有去年元宵节捡的烟花残壳,纸筒里的火药渣子蹭得他掌心发红。他总觉得这些零碎能拼成个会飞的东西,就像巷口老学究说的,秦人做木鸢能飞三日,汉人张衡造候风地动仪能测八方,老祖宗的手艺不该只落在木头和铜器上。
隔壁李婶来借刨子时,正看见他趴在地上画些歪歪扭扭的图,纸上歪七扭八写着“竹骨蒙皮”“火药推力”,旁边还画着个张开双臂的小人,脚下堆着好些冒火星的筒子。“成道这是要学仙人腾云呐?”李婶的笑带着几分打趣,围裙兜里的炒瓜子“哗啦”响,“上回你扎的蝴蝶风筝挂在树上,还是你娘爬梯子取的,当心这次把自个儿挂到南天门去。”
陶成道的娘端着刚蒸好的枣花馍进来时,正看见儿子把烟花筒子绑在木鸢翅膀上。竹篾编的鸢身摇摇晃晃,尾翼上还粘着没撕干净的灶王像——那是年三十祭灶时,他偷偷从供桌上揭的,说灶王爷骑的梅花鹿蹄子该画成云朵的形状。“当心烫着。”娘把馍放在窗台,伸手替他捋顺翘起的鬓角,指尖蹭过他额角的炭灰,“你爹说隔壁王大爷给你说了门亲事,城东布庄的闺女,手特别巧,能绣会飞的凤凰。”
少年的耳朵尖儿倏地红了,手里的浆糊刷子“啪嗒”掉在木鸢上,糊得凤凰尾巴黏糊糊的。他想起上个月在朱雀街见过的那个姑娘,青布裙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发间别着根竹簪,正蹲在巷口看卖糖人的捏凤凰,眼睛亮得像琉璃盏里的烛火。可他更记得那天糖人师傅说的话:“凤凰要飞起来,得有能兜住风的翅膀,还得有把火托着底。”
宣德元年的夏天格外热,陶家作坊的桐油味混着蝉鸣粘在人身上。陶成道蹲在屋檐下,面前摆着二十七个竹筒,每个筒口都缠着浸过桐油的棉线。这是他跟着走南闯北的火铳师傅学的,将硝石、硫磺、木炭按七比三比二的比例磨成粉,灌进竹筒里,再用浸过松脂的桑皮纸封死。隔壁赵猎户说,去年进山打猎时,看见黑熊踩中猎人的火药陷阱,那火光能窜起两丈高,“跟天上的雷劈下来似的”。
“成道哥,你看这像不像满天星?”十二岁的妹妹蹲在旁边,用细树枝戳着竹筒里的火药粉,鼻尖上沾着灰,“去年元宵节放的烟花,就是这样‘噼里啪啦’炸开,星星落下来能追着人跑。”少年突然抓住妹妹的手,眼里亮得像淬了火:“对!要是把这些‘星星’绑在椅子上,让它们的火往底下烧,椅子是不是就能往天上飞?”
作坊的后院成了禁地,陶成道用竹条编了把三尺高的交椅,椅背上缠着九根竹制的“飞天翼”,每根翼骨上都糊着浸过桐油的白布,边缘用红绳缀着铜铃铛——那是从娘的陪嫁木箱里翻出来的,原是要给未来的儿媳做头面的。父亲摔了三回刻刀,骂他“好好的木工不做,偏要学戏班子里的跳梁小丑”,直到看见他趴在地上画的《飞天图》:交椅下绑着四十七根火药筒,两翼各挂着半幅青布缝的风筝,图角还歪歪扭扭写着“借火之力,乘风气而行”。
“你可知这有多险?”娘捏着他熬药时烧破的袖口,声音发颤,“那年城隍庙失火,半条街的房子都烧没了,火借风势,能把人掀到房顶上——”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少年捧着新糊的风筝跑进来,布面上画着个张开双臂的人,脚下腾着火焰,头顶飘着朵云彩,云里藏着只衔着灵芝的仙鹤。“娘你看,这是嫦娥奔月的另一种画法,”他指着画中人腰间的竹筒,“要是能借着药火的力冲上天,说不定真能摸到月亮上的桂树。”
秋后的桂花刚开,陶成道在城郊选了块开阔地。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那日来了百来号人,挑担的货郎、卖炊饼的老汉、挎着竹篮的妇孺,还有穿着皂衣的捕快——据说是担心他私制火药犯了王法。只有隔壁的绣娘阿秀悄悄来了,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面是她连夜绣的“飞天锦囊”,绢面上用金线绣着二十八星宿,角上缀着五颗琉璃珠,“听说星宿能指路,琉璃珠能避邪。”她说话时不敢抬头,发间的竹簪晃了晃,簪头雕的正是只展翅的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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