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点了保存,把这份《操作指引》重命名为:
《西直门街道记忆节点协同观测工作手册(初稿)》。
十一点整,他起身,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十年的黑色签字笔,在会议通知单上写下第一行字:
“兹定于今日下午三点,在泵站社区活动室,召开‘基础设施共养机制’居民代表座谈会。”
笔尖悬停半秒,又添了一行小字:
“请李春梅、陈金海等七位首批节点监护人列席。”
他没写“监护人”三个字为什么加引号。
也没写,自己刚才翻遍整本《城市更新条例》,都没找到这三个字的出处。
下午两点五十七分,王建国站在泵站社区活动室门口,没进去。
他靠着掉漆的绿铁门框,手里捏着那张刚打印出来的会议通知单,边角已被汗洇出浅灰印子。
风从楼缝里钻出来,卷起地上几片枯槐叶,打着旋儿贴在他裤脚上。
他低头看,忽然觉得这风像极了昨夜视频里LED灯明灭的节奏——不是乱吹,是跟着什么走。
三点整,他推门。
屋里坐了二十三人。
老式折叠椅排成三列,中间空出一条窄道,像条未划线的界河。
李春梅坐在第一排正中,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陈金海靠墙站着,手揣在旧工装裤兜里,背微驼,但脖颈绷得直。
没人说话。
只有屋顶吊扇嗡嗡转,扇叶晃出三道虚影。
王建国清了清嗓子:“今天不念稿。就两件事:一是解释清楚‘共养’不是拆墙,也不是卖墙;二是听听大家,还想怎么管。”
话音刚落,李春梅“啪”地把一叠纸拍在桌上。
纸页哗啦散开,全是横格作业本撕下的纸,字迹粗黑有力,每一页都按着红指印,密密麻麻,七十三个名字,七十三枚指纹,边缘还沾着点面粉和炉灰。
“我们不是来签字画押的。”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吊扇声,“是来认领——认领这堵墙听过多少孩子哭、多少老人咳、多少台收音机放《夜深沉》。谁说它没户口?它户口在我们肺里,在我们脚底板上。”
陈金海没吭声。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图纸,纸脆得不敢折,边角卷着毛边。
他展开时,王建国看见那上面用蓝墨水手绘的地下管线,箭头标着水流方向,阀门位置打了小叉,角落盖着一枚朱红印章:“西城区防汛指挥部”,下面一行小字:“1976年汛前勘测存档”。
印章早已撤销三十年。
可图上铅笔批注还在——“此处混凝土含砂率偏低,雨季易渗”,字迹细而稳,像刻进纸里的骨头。
王建国喉结动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于佳佳那句“他们不是在签约,是在记账”是什么意思——账不在纸上,在人身上;不在发条里,在水泥缝里。
他没再提“风险提示”,也没翻条例。
只在笔记本上划掉原定的“暂缓推进”四个字,写下:“试运行三个月。挂街道名。”
于佳佳在视频那头点头,没多说一个字。
会议散场时,天阴下来,云层低得压着楼顶。
王建国站在台阶上,看见秦峰蹲在泵站外墙根下,正用万用表测一块锈蚀接线盒。
他抬头笑了笑,没说话,只朝王建国比了个“OK”的手势。
当晚十一点零三分,赵小满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按下回车键。
泵站东墙LED灯阵骤然亮起,不是常亮,是一明一暗、一长一短——摩尔斯码,拼出四个字:“试运行批准”。
监控画面右下角时间戳跳动着。
画面放大后可见:那排灯的供电线,是从墙体内部一根暗藏的镀锌钢管里引出的。
钢管锈迹斑斑,但接线端子锃亮。
标签纸早没了,只剩一道模糊铅笔印:“防汛应急Ⅱ回路——常供”。
从未断电。
同一时刻,西城区某老四合院内,书桌台灯亮着。
白烨摘下老花镜,手指停在一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上——照片里是泵站东墙,砖缝间钻出几茎野草,而LED灯阵正无声闪烁,光映在青砖上,像一串未干的泪痕。
他没动。也没开窗。
窗外,风铃又响了一下。
很轻。
但这一次,他听见了。
白烨没拆那盒点心。
青瓷小罐上印着德云社的墨竹徽记,盖子封得严实,底下压着一张硬卡纸票根,字是手写的:“调度室家属专座·第七排中位”,右下角还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茵茵代笔,郭老师说——您爸那夜没走开。”
他把罐子搁在书桌右上角,离那台老式三洋录音机两拳远。
机器面板泛黄,磁带仓半开着,一卷黑胶带静静躺在里面,外壳没有标签,只用蓝墨水在透明塑料盒边缘写了四个字:“防汛会议·76.7.28”。
是他三天前寄出照片后,门房送来的匿名包裹。
没有落款,没有寄件人,连邮戳都模糊不清,像被水洇过又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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