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主院坝的喧闹人群,两人沿着新房红砖后墙那条狭长过道慢慢往后走。阳光被山墙阻挡,这里陡然显得阴冷了许多。前院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布幕,变得沉闷而模糊。湿冷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砖头水泥尚未干透的微弱腥气,钻入鼻孔。墙角背阴处,几簇昨夜残留的白霜顽强地附着在地面,反射着幽幽寒光。新落下的炮仗碎屑也失去了前院的耀目艳红,呈现出一种被踩踏过的、灰扑扑的暗沉。
覃龙默不作声地陪着江奔宇走着,顺手从棉袄兜里摸出一包揉得有些发皱的廉价香烟,递了一支过来。
江奔宇接过烟,就着覃龙擦燃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劣质烟草味直冲肺腑。喷出的烟雾在冷气里凝成浓白的一团,迟迟不散。他抬起眼皮,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山脚枯草上冻凝的寒霜,又似乎穿透了什么,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石入水:“龙哥,你那头……家里头的手尾,算是彻底捋清爽了没?”
覃龙原本划下一根新火柴的手猛然顿在半空,火柴梗在指间“啪”地一声轻响折断了。他半低着头,将那断掉的火柴梗在粗糙的指尖捻了捻,才把它扔在地上,像是丢弃一颗无足轻重的沙砾。再抬头时,黝黑脸上那道略显倔强的法令纹深深陷下去,眼里是惊讶和一丝狼狈:“老大……这事,你也听说了?”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这才刚起浪头呢,就传你耳朵里了?”
江奔宇苦笑一下,笑容里尽是无奈,也抽了口烟,烟气将他笼着,那目光便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了。“咱们这村子,山沟沟就这巴掌大,能藏住啥新鲜事?更何况,你媳妇……还有我屋里的嫣凤,哪个天不得聚在一块儿捣腾那些碎布头?说是登记给大伙儿缝补用,可我那小小的登记簿桌,倒成了十里八乡新鲜热辣消息集散地。隔三差五就来个小媳妇、大婶子,东家长西家短,竹筒倒豆子一般……别说你这事了,就是村西谁家半夜锅铲碰了锅沿响了几声,估计天亮前都能传到了。”他掐灭了吸了一半的烟,烟蒂在泥地里捻灭,声音更低了几分,“有点风吹草动,牛棚房登记桌上里的消息比风还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总能第一时间吹到耳朵边。”
一阵冷风贴墙刮过,卷起地上几片沾了泥的纸屑。覃龙打了个寒噤,仿佛被那股凛冽的寒风刺入了骨髓深处。他没点烟,只是将那根完好的烟横亘在耳廓上夹着,那点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沉默了几步,脚步踩在砖墙后冻得结实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沙哑似乎被冷风吹得更甚,带着一种努力平复却终究泄露出的颤抖:“这心里头的秤……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以前,总觉得,血脉相连的亲爹娘……就算手心手背肉有厚薄,也不会太离谱……”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几分,露出的牙齿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森白,“分家那会儿,老大你就在场看着……房子、地、屋里的物什,但凡值几个铜板的,我一件没摸着……全落我那个‘出息’弟弟兜里了。”他用夹着烟的手,狠狠地在粗糙的墙砖上蹭了一下,发出刺啦轻响,“我当时想的是,我是大的,该让,也没啥大本事……吃点亏,认了!”
山墙根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漫延过来,一点点爬上他们的裤腿。覃龙停下来,转身背对着江奔宇,似乎在凝视墙根那些顽固的白霜,声音里压抑的某种东西几乎要喷薄而出:“可这人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现在我带着虎子,跟着老大你营生,日子眼见着能挺直腰板过了……嘿,他们倒像闻着了腥味的狼,又凑上来了!哭天抢地装可怜,话里话外,不就是要从我这里再刮点油水?口口声声说我翅膀硬了忘了本,说得我这心里……”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满腔的寒意都压入肺腑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又硬生生掐断,只剩下一种被刮擦过的粗粝:“……老大!要不是当初你给的那步狠招,带着我和两个苦命的妹子跟那个吃人的地方彻底撇清关系,签了那张铁板钉钉的‘断亲书’……”他倏地转过身,那双平时沉默坚忍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后怕和某种巨大的感激带来的潮红,“这会儿……我这身骨头,恐怕都已经被榨成渣子,扬到地里当肥料去了!” 话音末尾,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后山墙下更显寂静,只剩下风卷着尘土掠过碎砖瓦砾的微弱窸窣。远处新房的喧闹鼎沸被几重墙壁隔绝,显得缥缈而不真切,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江奔宇沉默地听着,烟早已抽尽,指间残余的烟蒂也被风吹跑了最后一点火星。他的目光幽深,落在那片被冰霜覆盖过的泥地上,仿佛穿透了眼前土黄色的泥地和灰白霜花,看到了某些覃龙无从知晓的画面碎片——那个与此刻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寒冬腊月,覃家院子里爆发过更剧烈的争吵,拳脚相加,覃龙挡在吓得哆嗦的两个妹妹身前,脸上那刚退伍回来的倔强,最终被亲情碾碎的绝望……还有那口被他老母亲哭着、喊着、硬要搬走的、家里唯一像样点的松木箱子……画面模糊而刺痛。那是他无法开口的前世记忆,冰冷沉重得像这山沟沟里常年不散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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