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退潮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的奇观。
并非寻常的潮汐涨落,而是整片大海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捏住了衣角,缓缓向后抽离。
仅仅一日,海水便退去三里,露出了从未见过天日的、广袤而湿滑的海床。
死去的鱼虾、贝类和海草铺满了干裂的泥地,在烈日下散发出古老而腥腐的气息,百年大旱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笼罩在盐滩镇的上空。
陈默再度来到这里时,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一幅更加奇异的景象。
渔民们没有再依赖那些已经融入船骨的竹网,而是在干裂的海床上,用最原始的工具,挖出了成千上万个深浅不一的浅坑。
这些坑洞的布局看似杂乱,但从高处俯瞰,每一个集群都宛如一只张开的巨掌,无数细小的沟壑如同掌纹,从“指尖”蜿蜒汇向“掌心”。
坑底,铺着一层细碎的陶片和海藻燃烧后的灰烬。
“你们在做什么?”陈默走到一位正埋头苦干的老渔民身边。
老人抬起头,抹了把汗,咧开嘴笑了,露出被海风侵蚀得发黄的牙齿:“等雨。”
“等雨?”陈默不解。
“是啊,”老人指着那些掌形的坑群,“先生曾教我们如何改天,如今,是这老天在教我们如何等雨。这地干得太狠,雨下来存不住。咱们学着手掌的样子,把雨水一点点接下来,聚到一处,总能有点用。”
陈默心头剧震。
他走近那“掌心”处最大的蓄水坑,细细观察那些沟壑的走向、坑底铺料的材质,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布局,这细节,竟与他曾签到获得却从未示人的上古阵法图——《聚露导流阵》的原理暗暗相合!
他从未传授,可这些终日与大海搏斗的渔民,却凭借着最朴素的生存本能,自行“悟”了出来。
当夜,毫无征兆的雷雨骤降。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向干涸的大地。
在别处,雨水砸在板结的土地上,迅速汇成浊流,徒劳地冲刷而过。
然而在盐滩镇外的这片海床上,奇迹发生了。
雨水顺着那无数道“掌纹”沟壑,被减缓了流速,被坑底的陶片与灰烬过滤,最终清澈地汇入一个个“掌心”蓄池。
一场暴雨过后,这些看似简陋的土坑,竟为盐滩镇积存了上万吨的救命之水!
老渔民捧着一汪清水,笑得像个孩子:“先生你看,天还是疼咱的。”
陈默立于高坡之上,望着那漫天银线被一只只无形的大地之手温柔接住,心中的某种执念,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动。
他缓缓解下身上那件穿了许久的粗布外袍,这件袍子曾沾染过无数签到奖励的非凡气息,见证了他从一个废物赘婿到搅动风云的每一步。
他将袍子平整地铺展在一片新挖的泥地之上,任由冰冷的雨水疯狂冲刷。
袍子上曾因触碰神功秘籍而偶然印染的、若有若无的模糊字迹,在雨水的洗礼下,一点点变淡,消融,直至彻底褪去,最终化作一片与脚下泥土别无二致的、滋养新土的普通褐布。
几乎同时,京城正举办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天下技艺大典”。
朝廷意图将“雾耕术”、“驱蝗谣”等源自民间的智慧,统一冠以“圣皇赐法”之名,作为皇恩浩荡的象征,正式载入国史。
苏清漪作为“野学阁”的创立者,受邀出席。
她携带着集结了所有心血的全卷《野学阁》手稿赴会。
然而,就在典礼开始的前一夜,她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随行弟子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她命人将所有手稿,一卷不剩,全部投入了讲院后山的碧波湖中。
墨迹在水中晕开,如同散入湖底的烟云。
次日,金銮殿上,面对礼部尚书的质问和皇帝探寻的目光,苏清漪两手空空,只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洁白的宣纸,呈了上去。
“苏清漪,朕命你献上《野学阁》全本,你呈一张白纸,是何用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苏清漪清冷的面容没有半分惧色,她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回禀陛下,真正的技艺,不在纸上。它在云岭的山间,在农夫的田里,在孩童们摇动铃铛的手上。它们已经活了,便不再需要史书记载。”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正欲下令将其拿下。
突然,一名禁军统领手持紧急边报,神色慌张地冲入殿内,高声疾呼:“陛下!八百里加急!北地大旱,颗粒无收,唯有雁门郡百姓,依民间‘粪候图’之法精准预判七日后必有甘霖,抢种一季晚稻,如今已是绿苗遍野,竟获丰收!当地数万灾民因此免于饿孚!”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粪候图”正是“野学阁”中被斥为“污秽不雅”的篇章之一。
皇帝的怒火僵在脸上,看着殿中孑然而立的苏清漪,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苏清漪没有再看他一眼,缓缓退至殿外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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