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渡羽

第一章

云栖山客林笙第一次见到云栖山的雪，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冬至。彼时他裹着单薄的青布衣衫，赤着脚踩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草鞋早在翻越断魂崖时被荆棘勾烂。崖壁间垂落的冰棱在暮色里泛着幽蓝，像无数把倒悬的剑。他怀里紧紧揣着半块麦饼，那是山下张婶塞给他的最后口粮。"莫不是要冻死在这山头？"林笙缩了缩脖子，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他抬头望了望被风雪模糊的山巅，传说中住着仙人的凝霜观就藏在那片云雾里。三天前村里遭了山洪，爹娘为了护他被卷走时，手里还攥着这张泛黄的荐书——那是十年前云游道士留下的，说若遇劫难可持此上山。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林笙把冻得通红的手指缩进袖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铃铛声。他猛地回头，看见一头通体雪白的梅花鹿正站在三丈外的雪地里，鹿角上挂着串青铜铃铛，角尖还顶着片未落的枯叶。"你是..."林笙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那鹿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忽然屈膝卧倒，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脚。林笙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灵兽引路的传说，咬咬牙爬上鹿背。鹿角上的铃铛在风雪中叮咚作响，梅花鹿踏雪无声，蹄子落在积雪里只留下浅浅的印子。林笙伏在温暖的鹿背上，恍惚间看见两侧的树木飞速倒退，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在月光里织成银色的帘幕。不知过了多久，鹿鸣声将他唤醒。林笙睁眼时，正看见一座青瓦石墙的道观悬在半山间，飞檐上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门前的石阶上竟无半片落雪。那只梅花鹿甩甩尾巴，转身没入身后的云雾里，只留下一串渐远的铃声。观门是虚掩着的，林笙推门而入时，闻到一股清冽的药香。正厅供着尊泥塑老君像，案上的青铜香炉里插着三炷清香，烟丝袅袅不散，在梁间凝成鹤形。"来了？"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林笙循声望去，看见个身着月白道袍的老道正坐在蒲团上煮茶，竹炭炉里的火苗明明灭灭。老道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像山涧的溪流，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片星空。"前...前辈..."林笙慌忙掏出怀里的荐书，纸张被汗水浸得发皱。老道接过荐书，只扫了一眼就扔进了炭炉。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竟飘出阵阵兰花香。"沈青玄那家伙的字还是这么难看。"老道慢悠悠地给两只青瓷杯斟上茶汤，"喝了这杯茶，留下还是下山，自己选。"林笙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热气氤氲里竟看见水里游着条银鱼。他想起爹娘临终的眼神，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茶入喉时并无暖意，反倒像有团冰在丹田化开，顺着四肢百骸流遍全身。"从今日起，你便是凝霜观的药童。"老道拂尘一摆，案上凭空多出套灰色道袍，"观里规矩简单：日出采药，月升炼丹，不许下山，不许问俗。"林笙摸着身上突然暖和起来的道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弟子林笙，拜见师父。"老道捻须而笑，炉中炭火噼啪一声，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竟有三分仙气缭绕。

第二章

药圃春秋凝霜观的药圃藏在观后的断崖边，三面是刀削般的峭壁，唯独南面敞开，正对着云海。林笙每日寅时起身，踩着露水去圃中劳作，直到月上中天才能歇息。老道从不教他吐纳练气的法门，只让他背药经、辨百草。第一年春天，林笙在圃中种下第一株七叶莲时，指尖被根茎的细毛刺得红肿。老道就坐在崖边的青石上看着，手里转着个酒葫芦，任他疼得眼泪直流也不言语。"知道为何不让你直接修行？"秋分那日，老道忽然开口。彼时林笙正蹲在圃里挖天麻，指缝间沾着紫红的泥土。崖下的云海翻涌如浪，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弟子愚钝。"林笙擦了擦额头的汗，天麻的块茎沾着晶莹的水珠，像一块块凝脂。老道将酒葫芦抛给他："尝尝。"林笙仰头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在入腹后化作暖流。"草木有灵，你连它们的性子都摸不透，修什么仙？"老道指着圃中那株七叶莲，如今它已长到齐腰高，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你可知它昨日为何不肯开花？"林笙愣住了。昨日他守了一夜，这株百年七叶莲始终含苞待放。"弟子不知...因为你心里有杂念。"老道捡起片飘落的银杏叶，叶子在他掌心化作金光消散，"子时三刻你想起山下的糖葫芦，寅时初刻又念着张婶的桂花糕。这株莲儿有洁癖，最厌凡俗念想。"林笙的脸瞬间红透。他确实在等待花开时想起了往事，想起爹娘曾用省下的铜板给他买过一串裹着芝麻的糖葫芦。"去把清心池的水打来。"老道挥了挥手，"今晚若再开不了花，你就去后山面壁三个月。"清心池在观西的寒潭边，潭水常年不化，水底沉着千年寒冰。林笙提着木桶走到潭边时，正看见那只引路的梅花鹿在潭中饮水。月光洒在水面，鹿影与月影交叠，竟分不清哪个更皎洁。"是你？"林笙轻声道。梅花鹿抬起头，鹿角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忽然用鼻尖点了点他的眉心。一股清凉的气息涌入脑海，林笙瞬间想起了药圃里每株草药的习性——七叶莲喜阴怕燥，需以晨露浇灌，伴以清心诀安神；何首乌要与紫藤共生，每月初三需用无根水施肥；最棘手的幽冥草，则要在子时以心头血喂养...当林笙提着潭水回到药圃时，那株七叶莲正在月光下缓缓绽放。淡紫色的花瓣层层展开，花蕊中躺着颗珍珠大小的莲子，莹白如玉。老道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酒葫芦在指间转着圈："看来这鹿儿比我更喜欢你。"林笙望着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忽然明白老道的用意。修行如栽花，需先修心。他屈膝跪下，额头触碰到带着凉意的泥土："弟子明白了。"那年冬天，林笙在药圃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株濒死的金线莲。他守了整整七日，用体温融化寒冰浇灌，终于让这株传说中的仙草重新抽出嫩芽。老道看着他冻裂的手指，第一次在他的药篓里放了个暖手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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