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祭奠,而是承接。
他们穿过月洞门,来到后园。这里变化最大。假山池沼依旧,但原本精巧的亭台水榭,被改造成了露天讲坛与辩论之所。那株古槐还在,枝叶比记忆中更加茂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荫蔽着下方一圈石凳。此时正是课间,三五个穿着朴素青衫的学子坐在石凳上,一人捧书,其余人侧耳倾听,偶尔低声讨论。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学子抬头看见他们,先是一怔,随即认出萧煜,连忙起身行礼。其他人也纷纷站起。
萧煜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温声问:“在读什么?”
“回大人,在读《尚书·洪范》。”那学子恭敬答道,又忍不住看了林念桑一眼,眼中闪过好奇。
林念桑的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书上。书页边缘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空白处写满了细密的批注。他突然开口:“‘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诸位以为,此句当如何解?”
学子们互相看了看,那年长的沉吟片刻,道:“学生以为,此言为政当至公无私,不偏袒,不结党,则王道宽广平坦,可行于天下。”
“若已有偏、已有党,又当如何?”林念桑追问。
空气静了一瞬。几个年轻的学子露出思索神色,那年长的却坦然道:“那便需刮骨疗毒,去偏破党。譬如前朝林……”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什么,飞快地瞟了林念桑一眼,脸色微白。
林念桑却笑了,笑容里没有半分愠色:“但说无妨。林氏旧案,本就是偏听偏信、党争倾轧所致。今上允其平反,正是践行‘无偏无党’之始。诸位在此读书明理,当知史鉴之重——非为沉湎旧怨,而为警醒今人。”
学子们神色一肃,齐齐躬身:“受教了。”
离开后园时,夕阳已半垂。他们沿着游廊慢慢往回走,两侧厢房都改作了学舍,隐约传来讲学声。行至西跨院,林念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这里是他幼时居住的院落。
门扉虚掩,他轻轻推开。小小的庭院里,那株母亲亲手栽下的海棠居然还在,花期已过,绿叶繁茂。树下石桌石凳依旧,只是旁边多了个小小的木架,上面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布置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书架,住着一位负责洒扫兼管书院杂务的老仆。
老仆正在院中打水,见到他们,忙放下木桶行李。萧煜说明来意,老仆连连点头:“林大人吩咐过,若有一位年轻大人来看,便由他随意走动。”说着,悄悄退了出去,将院子留给他们。
林念桑走进正屋。
陈设全然陌生,幼时的痕迹被彻底抹去了。但他还是能清晰地记起,靠东墙曾摆着他的小床,床顶悬着母亲缝制的香囊,里面装着安神的草药。西窗下是父亲为他特制的小书案,他最初识字、临帖,便是在那里。某个夏夜,他被雷声惊醒,母亲披衣过来,抱着他坐在窗前,指着夜空中划过的闪电说:“瞧,那是老天爷在擦火柴呢。”
那些温柔的、被保护得很好的童年时光,原来并未被后来的颠沛流离完全覆盖。它们只是沉入了记忆深处,等待某个契机,重新浮上来,带着暖意,熨帖着曾被苦难磨出硬茧的心。
他走到窗前。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院落的屋脊,再远处,是京城高低错落的楼阁,在暮色中勾勒出绵延的轮廓。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那一刻,林念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悲。甚至没有多少“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为厚重的东西——历史本身。
这座宅院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起、鼎盛、倾覆与重生。它像一块活着的碑石,刻录着权力斗争的残酷,也刻录着精神传承的坚韧。朱门沉浮,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而浪花之下,那奔流不息的河水,才是真正值得敬畏的永恒。
那河水,是“民为邦本”的古老训诫,是“法为公器”的不懈追求,是无数像祖父、父亲那样的人,用一生的跌宕去践行、去扞卫的道。
他林念桑,如今也成为了这河水中的一滴。
不是来凭吊废墟的,而是来确认源流的。
“走吧。”他转身对萧煜说,声音平静而坚定。
萧煜凝视着他,从这位年轻友人的眼中,看到了某种蜕变后焕发出的光彩。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
离开时,守门的老仆递过一个包袱:“这是书院山长嘱咐交给林大人的。”
林念桑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手稿。纸张陈旧,字迹却是熟悉的——是祖父晚年整理的读书笔记与政论心得。扉页上有一行小字:“留与后世有缘者。林氏一门,所求非权非利,惟愿‘理’字得明,天下得安。”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不是遗产,是火炬。
---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