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林念桑从回忆中惊醒。
窗外已是夜色四合,皇城内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提笔,墨迹终于在纸上流畅地铺展开来:
“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今日随友重游旧宅,心潮翻涌,难以成眠,特修书以告所思所感,望能稍解二老挂怀。
“宅邸已非旧观,‘明理堂’三字高悬,学子诵读之声不绝于耳。儿初入时,以为必痛彻心扉,及至身处其间,竟觉异常平静。廊柱斑驳,非衰败之象,乃岁月之痕;庭除易主,非家业之失,乃精神之延。
“祖父手泽犹存,‘为天地立心’之言,今悬于藏书阁内,为诸生日日瞻仰。儿立其下,恍觉祖父并未远去,其风骨其志向,已化入这砖瓦梁椁之间,更化入一卷卷典籍、一代代学子心中。朱门可沉,此心不可沉;富贵可散,此志不可散。
“后园古槐如盖,儿时记忆纷至沓来。然见树下青衫学子论道,方悟母亲当年药圃救人之仁,与今日书院育才之旨,本是一脉——皆在滋养生命,培植根本。所异者,一疗身体之疾,一疗世道之痼。
“儿幼居之院,海棠依旧。屋内陈设虽改,然阳光斜照窗棂之角度,夜雨敲打瓦当之清响,与记忆重合无二。忽觉时光如叠纸,过去与现在并置一室,其间十数年漂泊苦难,竟似薄纱一层,遮不住底色之暖。儿于此明白一理:家之根本,非宅院,非田产,乃人与人间不可割断之情义,乃代代相传之精神气脉。此脉不断,家便永在。
“山长转交祖父手稿,儿夜读不能释卷。其中论及司法之弊、民生之苦、改革之要,句句鞭辟入里,至今振聋发聩。祖父当年之惑,今仍是朝堂之惑;祖父当年所求,今仍是儿所求。历史并非前行,而是螺旋上升,每一代人都在相似的问题上挣扎、求索。然正因前人有星光指引,后人方不至全然迷失于暗夜。
“儿今身居翰林,位虽微,责却重。圣上许儿核查旧案,儿深知其意——非仅平反一二冤屈,更在重塑司法之公信,廓清政治之风气。每阅案卷,见字里行间血泪斑斑,便想起祖父笔记中‘狱成而民怨,法行而国危’之叹。权力若无制度约束、无民心认可,终成伤己利刃。此理古今皆然。
“旧宅之旅,于儿而言,非回头望,乃向前看。见高门巨厦可倾于一旦,知权势浮名不可恃;见精神灯火能传于久远,知正道直行方是根基。儿当以翰林院为起点,从理清律法、革除旧弊着手,一步一印,践行‘民为邦本,法为公器’之志。
“父亲昔年上表请改宅为书院,真乃大智慧。将一家之痛,化为教化之功;将私人之谊,融入公共之益。儿今彻底明了,‘朱门已沉,精神未绝’——此非安慰之语,乃我林家浴火重生后最真实的写照。
“夜已深,京中风露渐凉。二老江南居处,想已春暖花开,望善自珍摄,勿以儿为念。儿在此处,心有归依,志有方向,虽孤身而不孤,虽任重而不畏。
“谨禀至此,余容后叙。
“儿念桑 叩首
“某年暮春某夜于翰林院值房”
写罢最后一行字,他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数日的激荡、思索、领悟,都倾注在了这薄薄数页纸上。信纸被小心折叠,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明日一早便可托驿使快马送往江南。
他吹熄蜡烛,走出值房。
夜空清澈,繁星如沸。皇城的轮廓在星辉下显得庄严而沉默。他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
忽然想起白日里,与萧煜分别时,那位亦师亦友的王爷说的话。
“念桑,你可知陛下为何独独准你查那些旧案?”
林念桑当时摇头。
萧煜望着宫城方向,目光深远:“因为陛下也需要一个‘明理堂’。朝廷这台机器运转百年,积弊已深,关节锈蚀,需要有人去清理、上油、甚至更换零件。但动手的人,不能只凭一腔热血,更不能被私仇蒙蔽双眼。他须得见过废墟,又从废墟中站起来,懂得破坏与建设本是一体两面。你林家旧事,于你是伤痛,于陛下,却是一面镜子——照见过去何以失败,未来该如何避免。”
“所以,”萧煜转回头,直视他,“你今日踏入旧宅的感受,至关重要。是沉溺于伤痛,还是超越伤痛?这决定了你将来能走多远,能做多少实事。”
此刻,星空下,林念桑对自己有了答案。
他不会忘记伤痛,但不会被伤痛定义。那旧宅里的青苔、古槐、手稿、学子,共同为他铺就了一条路——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私情与公义、毁灭与重建的路。
路还很长。
但他已看清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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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星空下,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林清轩尚未入睡。
他披衣坐在书房,手中拿着一卷《水经注》,却久久未翻一页。夫人阿桑端着一盏安神茶进来,见他神色,轻声道:“又在想桑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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