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林念桑知道,父亲私下说过:“权力这杯酒,喝到微醺最美,醉了大伤,上瘾必死。”在矿场死过一回的人,比谁都清楚生存的底线在哪里。
“大人,”赵老汉突然开口,打断了林念桑的思绪,“您……是林公子的什么人吗?”
林念桑看着老人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他的儿子。”
四、民心如秤
从矿井上来时,天已过午。
林念桑拒绝了吴监丞设宴的邀请,只说要“随便走走”。他带着王诚,沿着矿区的边缘缓步而行。
风雪暂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远山的轮廓。矿工居住的棚户区就在前方,简陋得让人心酸:茅草屋顶用石头压着,墙壁是泥坯垒成,裂缝处塞着破布和干草。有些屋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炊烟,空气中飘来野菜和粗粮混合的味道。
几个孩童在空地上追逐玩耍,身上的棉衣打着补丁,小脸冻得通红,但笑声清脆。他们看见林念桑的官服,怯生生地停下脚步,躲到棚屋后面探头探脑。
“去问问,附近可有茶寮之类能歇脚的地方。”林念桑对王诚说。
王诚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禀报:“大人,前面山脚有个老张头开的茶摊,也卖些简单的吃食。只是……简陋得很。”
“无妨。”
茶摊果然简陋:一个茅草搭的棚子,摆着三四张破旧的木桌条凳。灶台上大铁壶冒着热气,旁边竹匾里摆着些粗面饼子。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林念桑要了一壶茶、两张饼,在靠里的位置坐下。
老者端茶上来时,多看了林念桑两眼,忽然道:“大人是从京城来的?”
“老丈好眼力。”
“不是眼力,是听口音。”老者笑了笑,缺了两颗门牙,“老汉年轻时也去过京城,贩过皮货。后来腿伤了,就回来开了这茶摊,一开就是二十年。”
林念桑心中一动:“那老丈应该知道,二十多年前矿上那位林大人?”
老张头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异样的光:“您也问林公子?”
这个“也”字很微妙。林念桑不动声色:“最近很多人问?”
“倒也不是。”老张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只是前些年,偶尔还有军爷路过时会问。这几年少了。不过矿上的老人们,倒是常念叨。”
他转身从灶台后摸出个陶罐,抓了把粗茶叶放进壶里,冲上热水。茶香混着烟熏味飘散开来。
“林公子是个好人。”老张头突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要不是他,我这腿早就烂掉,人也早没了。”
林念桑抬眼:“老丈的腿伤,与林大人有关?”
老张头在对面坐下,撩起裤腿。小腿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蜿蜒而上,皮肉扭曲,触目惊心。
“这是当年在井下被落石砸的。”他说,“胡监工那时候,这种伤根本不给治,扔几个铜板就打发了。我拖着伤腿回到窝棚,伤口化脓生蛆,发烧烧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死定了。”
老人顿了顿,目光望向棚外苍茫的山野:“是林公子巡夜时发现的我。他二话不说,让人把我抬到他的住处——那时他还是个流放犯,住的也只是稍好一点的单间。他亲自给我清洗伤口,刮去腐肉,用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守了我三天三夜。”
茶壶里的水咕嘟作响。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老矿工。”老张头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在这里,每一条命都珍贵。我们不是牲口,是人。’”
林念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那之后,”老张头继续说,“林公子就在矿上设了医棚,找了些懂草药的老矿工,教他们处理常见的伤病。虽然简陋,但确实救了不少人的命。后来他管了矿务,更是定下规矩:凡因工受伤,矿上必须医治,期间工钱照发;若落下残疾,矿上要给抚恤,安排轻省活儿。”
“这些规矩……后来还执行吗?”
老张头苦笑:“林公子在时,执行得一丝不苟。他走后,新来的监工起初还不敢太放肆,后来就慢慢打折扣了。医棚还在,但药材差了,大夫也敷衍。抚恤金克扣一半是常事,安排轻省活儿?能让你继续在矿上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林念桑沉默地喝茶。粗茶涩口,但滚烫的温度从喉间一直暖到胃里。
“老丈觉得,”他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矿工们还记得林大人?”
老张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因为林公子把我们当人看。”
很简单的理由,却重如千钧。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这个最底层的矿场上,一个官员把矿工当人看,竟成了值得铭记二十年的恩德。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沉痛的现实。
“还有,”老张头补充道,“林公子教了我们一件事:规矩是可以改的,人是可以反抗的。他走之后,每当监工做得太过分,就会有老矿工站出来说‘当年林公子在时如何如何’。这句话像个咒,能让那些贪心的人收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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