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桑心中一震。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更深层的用意:留下规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留下“规矩可以被改变”的信念。父亲用自身的经历证明,即使是最卑微的流放犯,也能凭借智慧和坚持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这种信念,比任何具体的制度都更有生命力。
五、夜话孤灯
傍晚时分,林念桑回到了矿监衙署。
吴监丞早已备好房间——是衙署里最好的客房,虽然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炭盆烧得暖和。书案上甚至备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地方志和矿务册子。
林念桑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
窗外的北风又起,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翻开那本《北境矿务纪要》,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黑石岭三十年的产量、人数、事故、奖惩……枯燥的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矿工的血汗与生命。
翻到承平十七年至二十三年那几页——正是父亲在此地的时期——笔迹突然变得工整细致:每月伤亡人数、抚恤发放、医棚开支、工钱明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而前后的记录,则潦草模糊得多,许多数字明显有涂改痕迹。
林念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
他能想象,父亲在无数个这样的寒夜里,就着昏黄的油灯,一笔一画记录这些账目。那时父亲还只是个戴罪的流放犯,做这些并非职责所在,但他做了,而且做得一丝不苟。
为什么?
也许对父亲来说,这不仅是一份记录,更是一种宣告:我在看着,我在数着,每一条人命都有重量,每一滴血汗都不该被抹去。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大人,吴监丞求见,说有些矿上的旧档想请您过目。”王诚在门外禀报。
“让他进来。”
吴监丞捧着一个木匣子进来,神色有些局促:“下官整理旧档时,发现了这个匣子,里面有些……可能是林老大人当年留下的东西。下官不敢擅专,特呈给大人。”
林念桑接过匣子。很普通的樟木匣,边缘已经磨得光滑,铜锁生了绿锈。他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最上面放着一块漆黑的矿石标本,拳头大小,沉甸甸的。
他先拿起那块矿石。表面粗糙冰冷,但在灯下细看,能看到细微的金属光泽闪烁其中——这是黑石岭特有的含银铁矿,也是此地得名的原因。
纸页一共有十几张,有些是账目草稿,有些是矿区简图,还有些是……诗稿?
林念桑小心地展开那些脆弱的纸张。
父亲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但这些早年墨迹更加锐利飞扬,少了后来的圆融,多了几分孤愤。有一页上写着:
《矿井夜作》
深井千尺不见天,
一镐一钎一命悬。
谁言书生无气力,
血肉磨穿石亦穿。
另一页则是账目计算,旁边用小字批注:“胡某克扣工钱三成七分,虚报矿工人数二十有三,私售精铁五百斤于边境商贾……”密密麻麻,证据确凿。
还有一页,画着矿区改良的示意图:通风井的位置、支护结构的改进、运输轨道的优化……虽然笔法简略,但思路清晰,处处透着实用。
最下面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抬头是“吾妻如晤”——是写给母亲的。
“……北地苦寒,卿在江南可安好?梦中常见桑儿稚颜,今该会走会言矣。为夫在此,一切尚安。矿工虽苦,人心却朴,较之朝堂勾心,反觉清净。近日改良采矿之法,可减三成事故,若成,当救数十性命。此或为天意留我于此之由……”
信到此中断,纸页下端有深色的污渍,像是水痕,又像是……血迹?
林念桑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想起母亲说过,父亲流放期间,家中几乎收不到书信。偶有一两封,也是报平安的只言片语。母亲不知道父亲在矿场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活着,后来奇迹般地回来了,变了个人似的。
现在林念桑明白了。
父亲不是不想写,是不能写——那些真实的苦难与挣扎,写出来只会让家人更加担心。而那些微小的成就与希望(比如“可减三成事故”),在未实现前,也不值得夸口。所以他选择沉默,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心底,只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写下这些永远不会寄出的字句。
“大人?”吴监丞小心翼翼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这些……可有用处?”
林念桑深吸一口气,将纸页仔细收回匣中:“很有用处。吴监丞,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吴监丞搓着手,“下官还有一事……矿工们听说您是林老大人的公子,都想见见您。当然,下官知道这不和规矩,已经回绝了……”
“无妨。”林念桑站起身,“明日巳时,我在矿场空地上见他们。”
吴监丞愣了愣,急忙道:“大人,这恐有不妥。那些矿工粗鄙,万一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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