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矿场的六年,就是一枚“过河的卒子”。他没有退路,只能前进,用最卑微的身份,撬动了看似牢不可破的权力结构。他取代胡监工,不是靠阴谋诡计,而是靠赢得了人心——那些被践踏、被忽视的“卒子”们的心。
后来在边境军中,父亲能调动守军,也不是靠官职权威,而是因为那些将领曾亲眼见过,这个书生如何用智慧和仁心,在绝境中创造出秩序与希望。他们相信他,胜过相信朝廷的调令。
再到后来的勤王护驾,更是将这种信任发挥到了极致。父亲带领的,是一支成分复杂的队伍:有边境守军,有矿工组成的民夫,甚至还有当初流放地的狱卒。这样一支队伍能血战三日而不溃,靠的不是军纪严明,而是对领导者个人的绝对信任。
而功成之后,父亲选择激流勇退,更是深谙权力本质的智慧。他知道自己的威望来自特殊时期的特殊信任,这种信任在和平年代的朝堂上,反而会成为猜忌的种子。与其等到鸟尽弓藏,不如主动归去,留下一个干净的背影。
“大人,该上马了。”王诚轻声提醒。
林念桑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黑石岭。
矿场在视野中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山峦之后。但那些面孔、那些故事、那些在寒风中依然燃烧的眼神,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
父亲用一生诠释了一个道理:真正的权力,不是来自官职和印信,而是来自人心的归向。而赢得人心的唯一方法,是把人当人看——无论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还是卑微如尘的矿工囚徒。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难以做到。因为权力天生具有腐蚀性,它会让人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人”,会让人开始把他人当作工具、数字、棋子。父亲能保持清醒,是因为他在矿场死过一回,见识过人性最卑微也最高贵的模样。
现在,轮到他了。
入户部观政,踏入更复杂的利益场,谨记父亲“脚踏实地”的教诲,也谨记姑母“明察秋毫”的叮嘱。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记住黑石岭的矿工们,记住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与回响。
“王诚。”
“卑职在。”
“回去后,帮我整理一份北境矿务改革条陈。”林念桑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声音平静而坚定,“不唱高调,不务虚文,就从黑石岭的具体问题入手:工钱发放如何监管?伤亡抚恤如何落实?医棚药材如何保证?还有——矿工子弟可否设蒙学?”
王诚怔了怔:“大人,这些……恐怕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
“我知道。”林念桑轻轻一抖缰绳,“但总得有人去做。当年我父亲在这里,以戴罪之身尚且敢做。如今我食朝廷俸禄,穿这身官服,若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愧对先人?”
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坚定而均匀的声响。
北风从身后吹来,带着矿场的煤灰味和远方雪山的寒意。但林念桑的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那是父亲二十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点燃的火种,穿过时光,在这一刻,传到了他的手中。
八、灯火可传
一个月后,京城,林府书房。
夜已深,烛火摇曳。林念桑在案前奋笔疾书,桌上堆满了户部的卷宗、北境的矿务记录、还有父亲留下的那个樟木匣。
《北境矿务疏》已经写了三稿,但他仍不满意。不是文辞问题,而是分寸问题——如何既揭露弊端、提出改革,又不至于让整篇奏疏变成无法落地的空谈?如何既为矿工争取权益,又让朝廷觉得有利可图、愿意推行?
这其中的平衡,微妙如走钢丝。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匣中那块黑色矿石上。在烛光下,矿石表面的金属微粒微微反光,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静静注视。
忽然想起离开黑石岭前,老张头塞给他的一包东西。当时匆匆,没来得及细看。林念桑起身,从行囊中找出那个粗布包裹。
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烤得干硬的粗粮饼,还有一封信——如果那能算信的话: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
林念桑就着烛光仔细辨认。
画的是个简易的矿井图,旁边有几个象形符号:一个人弯腰劳作,一个人站着监督,中间有个箭头指向一堆东西……他看了半晌,忽然明白:这是矿工们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他井下克扣工钱的具体环节。
图的下面,还有几个模糊的手印——是那些不识字的矿工,用自己的方式“签名”。
林念桑拿着这张纸,久久无言。
父亲说得对,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是老百姓。这些最底层的矿工,也许不识字,不懂律法,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在真正做事,谁在敷衍了事;知道什么制度能让他们活下去,什么制度会要他们的命。
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口碑、他们用最笨拙的方式传递的信息,就是那杆秤上的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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