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当年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作,未曾觉得被冲撞。”林念桑的语气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虽不及父亲万一,但见一见这些曾与他共患难的人,是应当的。”
吴监丞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躬身退下了。
六、风雪故人
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但雪暂时没下。
矿场的空地上,黑压压站了数百人。除了当值下井的,能来的矿工几乎都来了。他们穿着褴褛的冬衣,脸上满是煤灰和风霜的痕迹,安静地站着,目光齐刷刷望向临时搭起的小木台。
林念桑走上木台时,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他今天特意穿了素色的常服,没有着官袍,但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依然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王诚想让人维持秩序,被林念桑抬手制止了。
“诸位乡亲,”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矿场上清晰地传开,“我是林念桑,林清轩之子。此次北巡公干,特来父亲当年劳作过的地方看看。”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穿过山坳的呼啸。
“父亲在世时,很少提及在矿场的岁月。”林念桑继续道,“但我知,那六年对他的一生至关重要。昨日下井,与几位老矿工交谈,又看了父亲留下的手稿,我才真正明白,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饱经风霜的面孔:“父亲常说,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是老百姓。功过是非,不在史书,不在奏章,而在人心。今日我来,不是以官员的身份巡视,而是以人子的身份,来感谢诸位——感谢你们当年对我父亲的照拂,感谢你们至今仍记得他。”
人群中,有几个老矿工悄悄抹了抹眼睛。
林念桑从怀中取出那块黑色矿石标本:“这是父亲留下的。他说,这石头里有铁,有银,但最珍贵的,是无数矿工的血汗与性命。治国如治矿,须记得根本在哪里。”
他讲得很慢,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就像在跟老朋友们聊天。讲父亲当年如何计算工钱,如何设立医棚,如何改良采矿方法;讲父亲后来在军中的事,讲他为什么功成身退;也讲自己这些年在朝中的见闻,讲天下矿务的通病与改革之难。
矿工们静静地听着,眼神从最初的敬畏,渐渐变成专注,最后泛起共鸣的光。
一个胆大的年轻矿工忽然喊道:“林大人,朝廷现在还要整治矿务吗?”
林念桑看向他,认真点头:“要。圣上即位以来,已罢黜矿监二十七人,修订矿律十五条。只是积弊日久,非一日可除。”
“那……我们黑石岭呢?”另一个声音问。
林念桑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站在人群边缘的吴监丞,后者脸色发白,额头冒汗。
“黑石岭有其特殊性。”林念桑缓缓道,“这里有我父亲留下的好规矩,也有二十年来新增的弊端。我此行已记录在案,回京后会据实上奏。但诸位须知,朝廷法度终究是外在约束,真正的改变,要从每个矿工敢于主张自己的权利开始——就像当年我父亲教你们的那样。”
这话说得含蓄,但矿工们都听懂了。台下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握紧了拳头。
林念桑最后说:“临行前,父亲曾嘱托我:若有机会到北境,代他看看故地,看看故人。他说,在黑石岭的六年,是他一生中最苦的岁月,却也是最干净的岁月——因为在那里,善恶分明,人心如镜。”
他拱手,向台下深深一揖:“今日得见诸位,念桑代父致谢。愿诸位保重身体,平安劳作。天地有眼,功过在心。”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煤灰和雪沫。
矿工们陆续散去,但走得缓慢,不时回头张望。几个老矿工犹豫着上前,想说什么又不敢,林念桑便主动走过去,与他们一一交谈。有人说起当年父亲救过他的命,有人说儿子现在也在矿上干活,有人说希望朝廷真能整治贪腐……
林念桑认真听着,记着,偶尔问几句细节。
这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王诚再三催促,说再不起程就要赶不上宿头了,林念桑才与众人告别。
七、归途深思
离开黑石岭时,已是午后。
林念桑没有立刻上马,而是步行了一段路。王诚牵着马跟在后面,不敢打扰。
山路蜿蜒,两侧是枯黄的草丛和裸露的岩石。回望矿区,那些低矮的工棚在苍茫山野间渺小得如同蚁穴,矿洞则像大地沉默的眼睛,凝视着天空。
父亲就是从这样的地方,一步步走出来的。
林念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下棋时说过的话:“桑儿,你看这棋盘,车马炮各有权势,但真正决定胜负的,往往是那些最不起眼的卒子。卒子过河前只能进不能退,看似卑微,但若用得巧妙,能逼死老将。”
那时他不懂,现在站在矿场的边缘,看着那些“卒子”般卑微的矿工,忽然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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