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桑从容应答:“臣调阅了户部近十年档案,又比对了工部的水文记录。三县地处低洼,过去八年中有五年遭涝,最近三年更是连年受灾。按《大周律·赋役篇》,‘灾伤之地,酌情减免’,然三县赋税额度八年来未变,反因‘盐政革新’加了二成附加。”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算了笔账:三县现有在册田亩中,实际可耕者不足六成。若按全额征收,则每亩实际税负较律法规定高出近倍。乡民不得已,或举债完税,或弃田逃亡——臣在户部的逃户册中,三县连年居江淮前列。”
大殿静了一瞬。
“林大人真是心细如发。”三皇子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只是不知,这些‘实据’,可曾与盐运使司核对?毕竟盐政附加,李贽大人最有发言权。”
这话里有话——若林念桑说核对过,便是与李贽有过接触;若说没有,则证据不够周全。
林念桑抬头,目光清澈:“回殿下,臣所查皆为户部存档公文、州县上报黄册,一切有案可稽。至于盐政附加的细则,臣确曾咨询盐运使司衙门——按规制,任何涉及赋税的核查,户部有权调阅相关衙门的文书记录。此事有公文往来为证,已附于奏章附录之中。”
不偏不倚,只讲程序、证据。
二皇子轻笑一声:“林大人办事倒是周正。”他转向皇帝,“父皇,既然林大人核查得如此细致,那儿臣建议,不如就请林大人参与盐政稽查,也好还李贽一个清白——或者,查出真章。”
一箭双雕。既将林念桑拉入浑水,又试探他的立场。
皇帝的目光落在林念桑身上,良久,才道:“准奏。林念桑,朕命你协理都察院,稽查江淮盐政账目。给你一个月时间,我要看到明白账。”
“臣领旨。”林念桑叩首。起身时,他感觉到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散朝后,几位同僚围上来,有贺喜的,有试探的,也有真心为他担忧的。
“念桑兄,这可是烫手山芋啊。”同年进士、现任翰林院编修的张昶低声提醒,“两边都盯着你,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林念桑苦笑:“我知道。”
“那你打算如何做?”
“做该做的事。”林念桑望向宫门外辽阔的天空,“查账,便只查账。数字不会骗人——至少,比人心可靠些。”
三
稽查之事传开,各方动作愈发频繁。
三日后,林念桑在稽查衙门整理卷宗时,有人送来一份“薄礼”——一套前朝孤本《盐铁论注疏》,正是他寻觅已久的典籍。附笺没有落款,只题了一句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林念桑摩挲着书页,沉默良久。这礼物送得巧妙,既表了善意,又不落把柄。他最终将书仔细包好,叫来衙役:“送去藏书阁登记入公,就说是匿名贤达所赠,供所有稽查官员参考。”
又过五日,二皇子府上送来请柬,邀他参加“文会”——以诗会友,不涉朝政。林念桑以“稽查期间当避嫌”为由婉拒。
最棘手的是七日后,太子亲自召见。
在东宫偏殿,太子没有绕弯子:“林大人,孤知你为难。但储位关乎国本,如今朝中纷争,实非国家之福。”太子比他想象中年轻,眉眼间有忧色,“孤不求你偏袒,只求你公正——若查出李贽确有贪墨,不必顾忌;若有人诬陷构陷,也请还个清白。如此,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忠心。”
话说得恳切,姿态也放得低。林念桑行礼:“臣谨记殿下教诲。臣稽查账目,只问数字真伪,不问背后是谁。”
太子凝视他,忽然道:“孤听说,你将大半俸禄寄回家乡,修水利、办学堂?”
“是。”
“为何?京城居大不易,你留着打点,仕途或可更顺。”
林念桑想了想,轻声道:“臣出身江宁乡野,知水渠一通,可灌百亩;学堂一立,可启民智。这些实事实在,看得见摸得着。至于仕途……”他顿了顿,“家父曾教导:为官者,当如田间老农,春种秋收,不问风雨,只问耕耘。”
太子默然良久,挥手让他退下。走到殿门时,林念桑听见太子低声自语:“若是朝中多几个这样的‘老农’,何愁天下不治……”
四
稽查进入最关键阶段时,林念桑收到江宁急信——母亲旧疾复发。
信是父亲写的,字迹略显潦草:“……你母亲无大碍,只是念你。水利工程已竣,乡民欢喜,昨日开闸放水,十里八乡都来看。水过之处,老农跪地叩首,说‘这是活命水’。阿桑,你在朝中所做之事,或许无人跪谢,但为父知道,你守住的本心,也是另一种‘活命水’——是让这世道不至於全然浑浊的清水。勿念家中,但行你路。”
林念桑握信在手,在衙门的烛火下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稽查进展、已核实的证据,一式三份——一份奏报皇帝,一份送都察院存档,一份在稽查衙门公开张贴。所有账目出入、疑点、佐证,全部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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