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做法前所未有。同僚震惊,上司皱眉,各方说客更是轮番上阵。
“林大人,有些事,朦胧些反而好办。”
“念桑兄,你这般赤膊上阵,得罪的是所有人!”
“林桑啊,官场不是这么个做法……”
林念桑只是摇头。他在衙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对几位真心劝他的同僚说:“我父亲种了一辈子桑树。他说桑树有意思——你要摘它的叶子,它给;你要用它养蚕,它成全。但它的根扎在土里,风雨来了,它弯腰,却不折断。因为它知道,叶子可以年年长新,根却只有一条。”
他指着槐树裸露在地面的根须:“稽查这事,若我也和稀泥、朦胧办,或许能讨好一方、得罪一方,自己落个‘懂事’的名声。但如此一来,我这‘根’就歪了——以后每一次风雨,我都得选边站、找枝靠。可我想做那棵树,根扎正了,风雨来了,弯弯腰,过去了,我还是我。”
公开账目的那天,衙门照壁前围满了人。白纸黑字,一笔笔,一项项,哪里亏空,哪里虚报,哪里巧立名目,清清楚楚。
奇迹般地,喧嚣反而渐渐平息。
因为所有人都发现:当一切都晒在太阳底下时,那些暗地里的较量突然失去了意义——皇帝看到了,百姓听到了,史笔也记下了。谁再动手脚,便是在天下人眼前耍花招。
一个月期满,林念桑呈上最终稽查奏章。结论简单明确:盐运使李贽确有贪墨,但数额不及弹劾所言一半;漕运“纰漏”存在,但也非三皇子派所控那般严重。他建议:依法惩处涉事官员,同时改革盐政漕运监管体制,从根源上减少漏洞。
朝会上,皇帝听完奏报,沉默良久。
“林念桑。”
“臣在。”
“你可知,这般奏报,两边都不讨好?”
“臣只知道,奏报当如实。”
“他们若记恨于你,日后你仕途堪忧。”
林念桑跪在殿中,抬头时目光平静:“臣的俸禄,够修一段水渠、办一间蒙馆。若有一日朝堂不容臣,臣便回乡教书种桑。天地之大,总有立足之处。”
皇帝忽然笑了——那是林念桑第一次见这位威严的君主露出如此真切的笑意。
“好一个‘立足之处’。”皇帝起身,走下御阶,停在林念桑面前,“朕登基三十年,见过太多聪明人——聪明的攀附者,聪明的投机者,聪明的自保者。但朝廷最缺的,是你这样的‘笨人’:根扎在土里,眼里只有实事,心里只有一把尺。”
他转身,面对满朝文武,声音提高:“传旨:盐运使李贽革职查办,涉事官员一律严惩;漕运弊政限期整顿。另,擢升林念桑为户部郎中,主理赋税稽查革新——朕要他这把尺,量量这天下赋税,到底有多少不公!”
圣旨下,朝堂哗然。但出乎意料的是,反对声寥寥。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年轻人,不属於任何一方,他只属於那套他坚信的规则、那只他心中的尺。拉拢不了,也打压不得——除非你能证明,你的道理比他的尺更直。
五
风波暂平的那天傍晚,林念桑回到小院,意外地发现院门外站着一个人。
青衣布衫,风尘仆仆,是江宁老家的管家福伯。
“少爷!”福伯见到他,眼眶就红了,“老爷让我快马加鞭送来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新雕的桑叶佩,与林念桑怀中那枚祖传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新佩的叶片上,多刻了一行小字:“根深不惧风”。
“老爷说,您当初带走的那个是祖宗传下来的,是‘根’;这个是他新刻的,是‘叶’。”福伯抹了把泪,“老爷还说……说您在朝中做的事,他听说了。他说……他说……”
“父亲说什么?”
福伯深吸一口气,学着林清轩的语气,缓缓道:“此子心性,已远超我当年。朱门浮沉,于他已是前车之鉴,而非枷锁。”
林念桑握紧那枚新佩,温润的玉石贴着掌心。他抬头,见京城秋夜的天际,有一行南迁的雁,正穿过暮色,飞向遥远的南方。
那里有他的根,有他修的水渠,有他办的学堂,有父亲母亲守望的目光。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那封信里没说完的话:中流砥柱之所以能不随波逐流,不是因为它多么坚硬,而是因为它深深扎根于河床之下——那看不见的深处,才是它全部的力量来源。
而他的河床,是江宁的田垄,是父亲种了一生的桑树,是母亲灯下的针线,是那些因为一道水渠而欢欣的乡民的脸庞。
六
又过了些日子,林念桑在户部值房整理文书时,发现了一本夹在旧档中的手札。翻开,竟是某位前朝户部老郎中的笔记,纸张已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
“……为官三十载,历三朝,见惯风云。同僚问:何以稳立潮头?答曰:潮头终会过去,海底的石头却永远在那里。我不做潮头,愿做海底石——或许无人见,但我知道,我在那里,海床便实一分。今辞官归乡,种菊南山,回望来路,无愧而已。后之来者,若见斯文,望知:朱门高低终是戏,民心向背方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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