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伸手,将他肩上的一片草叶拈去。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像重复过千百遍。“有时我觉得,咱们这般日子,反倒是福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看得见的因果,握得住的踏实。”
是啊,踏实。林清轩嚼着粥里清苦的野菜,那苦味之后泛起淡淡的回甘。这滋味,像极了他这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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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前后,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午后闷热得反常,蝉声嘶哑。林清轩正在溪边修引水的竹渠,阿桑在院里翻晒草药。天色忽然暗如黄昏,乌云从山脊那头滚滚压来,紧接着雷声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得屋顶噼啪作响。
“清轩——”阿桑抓了蓑衣冲出门,却见林清轩已从溪边跑回来,浑身湿透,肩上还扛着几根被冲散的竹子。
“快进屋!”他一把将她拉回檐下。就这么片刻功夫,天地间已白茫茫一片,雨幕密得看不清十步外的柴垛。
两人挤在门边看雨。院里的积水迅速漫过石阶,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冲向下游。阿桑忽然“啊”了一声:“南坡刚种的豆苗——”
“冲不垮,”林清轩语气沉稳,“我前几日多挖了排水沟,就是防着这场雨。”
阿桑侧头看他。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那张脸早已不是当年京城贵公子的模样——皮肤被晒成深麦色,颧骨微凸,眼角皱纹深刻如刀刻。可那双眼睛在雨幕的映衬下,竟亮得惊人,那是属于农人的、与天地周旋的锐利与从容。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那时她还住在山腰的茅屋里,半夜被雷声惊醒,发现屋顶漏雨,连忙拿盆碗接水。正手忙脚乱时,有人叩门——竟是林清轩。他撑着把破伞,衣衫下摆全湿了,怀里却严严实实护着几包药。
“我算着你这两日该配的药快用完了,”他进门时还在喘气,“雨大,怕你明日不便下山。”
那时他们相识不过数月,她是他落魄时偶然救下的村姑,他是她眼中“迟早要离开”的过客。可那夜他坐在漏雨的屋里,笨手笨脚帮她挪动接水的瓦罐,烛火将他湿漉漉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如水墨画。她心里某处,忽然就软了。
“笑什么?”这次换林清轩问了。
阿桑摇头,伸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想起你第一次给我送药,也是这么大的雨。”
林清轩也笑了。他自然记得。那时他刚经历家破人亡,从锦衣玉食的云端跌进泥泞,看谁都带着三分戒备、七分自弃。可这个山野女子,接过他淋得半湿的药包,第一句话是:“伞给我,你坐近火堆些,寒气入骨要落下病根的。”
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最朴素的关切。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世间除了朱门深院里的虚与委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还有另一种活法——像山间草木,经风历雨,却活得真实坦然。
雨势渐小,变成绵密的雨丝。林清轩忽然说:“那年林家被抄前,也下过这样一场暴雨。父亲在书房里焚毁信札,我在门外听见他喃喃自语,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阿桑静默倾听。这些往事,他这些年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
“其实哪里是‘不知’呢?”林清轩望着屋檐滴成串的水珠,“朱门之中,哪个不是聪明人?父亲官至二品,难道看不出结党营私是取祸之道?叔父经商敛财,难道不知苛待佃户要积怨?他们只是觉得,雷霆不会劈到自己头上。就像这雨,总觉得淋湿的是别人。”
“那你呢?”阿桑轻声问,“你当年在朱门,可曾觉得雨淋不到自己?”
林清轩沉默良久。雨声淅沥,远处传来山溪暴涨的轰鸣。
“我曾是嫡长子,自幼被教导要光宗耀祖。十四岁作《京都赋》,名动一时,人人都说林家又出了个麒麟儿。那时我觉得,林家百年基业,树大根深,纵有风雨,也不过是添些谈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直到那日,禁军撞开朱漆大门,我才明白——树大招风,根深亦能朽。雨来时,最先摧折的,往往是那些最高的枝桠。”
阿桑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掌心粗砺的茧子磨着她的皮肤。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握着,像要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露出金光,照得满山青翠欲滴。林清轩深吸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忽然觉得心头那些沉疴旧痛,也被这场雨冲刷得淡了。
“去看看豆苗。”他说。
两人踏着泥泞往南坡走。田埂湿滑,林清轩很自然地伸手扶住阿桑的手肘——这个动作他做了几十年,早已成习惯。阿桑侧头看他,夕阳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光,那眉眼间的沉静,是岁月与磨难共同雕琢出的礼物。
豆苗果然无恙。排水沟里浊水奔流,田垄却只是微湿。嫩绿的豆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叶尖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像噙着泪却努力微笑的孩子。
林清轩蹲下,手指轻轻拂过一株豆苗。泥土的湿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生命勃发的温度。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盆名贵的兰草——每日用雪水浇灌,以丝绸拭叶,却总在某个清晨莫名枯萎。花匠战战兢兢地说:“这花太娇贵,缺了山野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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