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是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如同冰冷的盐粒,抽打在王府破败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
很快,这声响便连成一片,演变成一种低沉的、铺天盖地的呜咽。
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灰布,沉沉地压下来,将整座凉州城,连同这座形同废墟的王府,一同裹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白色混沌里。
寒风从窗棂的破洞、门板的缝隙、屋顶的瓦隙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它们如同无形的冰蛇,贴着裸露的灰泥墙壁蜿蜒爬行,在空旷阴冷的正房内打着旋儿,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卷起地上的浮尘,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幽灵在起舞,更恶毒地钻进那层薄得可怜的粗麻布褥子,贪婪地汲取着人体仅存的那点可怜热量。
房间中央,那个积满冷灰的黄铜火盆,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弄符号,无声地宣示着王府管事王德发那“份例后日”的敷衍是何等刻骨的恶意。
萧景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腿。
他身上裹着李公公那件藏青色的旧斗篷,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撕碎的枯叶。
怀里,那只豁了耳朵、露出脏污棉絮的布老虎,被他无意识地紧紧箍着,下巴抵在老虎粗糙的头顶。
屋角的黄铜火盆,依旧积满冰冷的灰烬,像一个沉默而绝望的嘲讽。
李公公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浑浊的老眼望着窗外那片越来越浓重的、吞噬一切的惨白,再看看墙角蜷缩成一团、抱着破布老虎、似乎连颤抖都已麻木的萧景琰,一股比冰雪更刺骨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
不能等!绝不能等到后日!王爷这单薄的身子,在这冰窟窿里熬上一夜,只怕……只怕就……
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猛地挺直了几乎要冻僵的脊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自己那件同样单薄破旧的袄子前襟,仿佛要从中榨取最后一点勇气。
“殿下…您…您等等…老奴…老奴去去就回!”
李公公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冰碴。
他甚至不敢看萧景琰是否“听懂”,只是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那张掉漆的书案旁,抓起地上那个豁口的粗陶盆——里面浑浊冰冷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端着盆,如同端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自己仅存的、卑微的希望,佝偻着腰,一头扎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砰!”
沉重的房门被寒风狠狠摔上,隔绝了外面更加狂暴的风雪声,却也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彻底掐灭。
房间内陷入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死寂,只有窗外雪片扑打窗纸的“噗噗”声,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甲在抓挠。
时间在死寂和寒风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咳嗽声伴随着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公公回来了。
他怀里紧紧抱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枯枝和几块朽烂发黑的碎木板,那枯枝上甚至还挂着冰碴。
他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枯瘦的手指被冰冷的木柴冻得通红发紫,指节僵硬。
他几乎是扑进屋里的,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顾不上自己,踉跄着扑到火盆边,将怀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柴火”小心翼翼地放下,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殿下…老奴…老奴找到柴了…这就…这就给您生火…”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火折子,用力吹了几下,一点微弱的火星才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他布满皱纹、冻得青紫的脸和浑浊眼睛里那点卑微的希冀。
火星凑近那堆湿冷朽烂的柴禾,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股呛人的白烟,却迟迟不见火苗。
李公公急得满头冷汗,佝偻着背,几乎趴在地上,用枯槁的手护着那点可怜的火星,鼓起腮帮子,拼命地、小心翼翼地吹气。
“呼…呼…” 气流微弱而断断续续。浓烟越来越大,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却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火舌在湿柴上挣扎了一下,旋即又被浓烟吞没。
“咳咳…咳…该死…该死的东西…”
李公公绝望地咒骂着,不知是骂这湿冷的柴禾,还是骂这该死的世道,亦或是骂自己的无能。
他枯瘦的手背狠狠抹去被烟呛出的泪水,又不死心地再次鼓起腮帮子…
就在李公公与那堆顽固的湿柴搏斗,呛咳声和低低的咒骂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之时——
蜷缩在冰冷地面的萧景琰,那空洞茫然的眼波深处,一丝绝对清明的幽光,如同深潭底部的寒星,骤然亮起,又瞬间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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