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泰始八年四月十五,北征军队抵达马邑县。已经是开春,想必洛阳城内已经是花团锦簇、游人如织,可塞上的春色依旧姗姗来迟,老树的新芽未有,溪上的薄冰仍在,路上时常刮起如同割面般凌冽的狂风,携裹着风沙好似呜呜然的怒吼。光秃秃的黄色平原上一望无际,除了稀薄的草丛之外,根本看不到什么阻碍物,是个视野开阔的用武之地。
对于两世为人的张轨来说,这真是个非常熟悉的地方。想当初楚汉之争结束,刘邦警惕异姓诸侯王的存在,特意把韩王信的“韩国”,从富庶的颍川迁徙到苦寒的马邑,打发其喝西北风戍边。然而韩王信当然不肯咽下这口气,最终勾结匈奴人侵入汉地,引发了着名的“白登之围”。作为往事的亲历者,张轨对那时的窘迫境地印象犹在,可大汉、匈奴这对时而和亲、时而厮杀的数百年冤家,均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强盛了。
马邑是楼烦古域,素来出产彪悍的战士和良马。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就是从上古民族“楼烦”那里得到灵感的,所以等到他击败戎胡、拓地千里之后,招募了大量的楼烦人入军队。其实自汉至晋贵臣所戴的“貂尾冠”,羽林卫士的“鹖羽冠”,都是昔日的“胡服”,从那时开始融合进汉文化的,《后汉书·舆服志》等均有记载。
到了后世,“楼烦”也成为善于骑射之人的代称,屡屡出现于史书上,如灌婴传记的“卒斩龙且,生得楼烦将十人”,如李白的诗歌“结交楼烦将,侍从羽林儿”。陷入怀古感慨的张轨尤其清楚,那位有食邑七千八百户封地的阳都侯,军功列汉初第十七位的功臣,先后追随吕泽、韩信而灭齐破楚的着名战将丁复,便是留下“以赵将从起邺,至霸上,为楼烦将”的记载。
俱往矣,“白登之围”的困窘,“马邑之谋”的无奈。现如今,幸赖秦汉以降无数先辈所创立的基业,付出那么多征夫的血泪,使得胡人的威胁逐渐消除,百余年来唯有挨打的份,已经鲜有威胁。比如说此时此刻,从南方开拔来浩浩荡荡的四万五千人的大军,来此进行一场必胜之战。狭小的边塞县城,被衬托得犹如老鼠窝,根本装不下这许多人。
随之而来的,是各军统帅的烦恼。因为这是个极度混编的大军,有洛阳禁军,有并州州军,有匈奴、乌桓义从军,有各胡族充斥的附从军。他们装备不一、服饰不一、相貌不一、口音不一,甚至想法心态也千差万别。虽然各军划分了驻扎营区,可还是防不了某些散漫士卒的东跑西窜,引致了很多问题。士兵们的争执斗殴事件,也屡有发生。
“哎呀,何监军啊何监军,我们这群不知礼数的荒陋之人,终于得以瞻仰你的英姿了!”当大队官员们临近县城城门时,一个脸如胖梨、憨态可掬的武将,小跑着率众笑迎了上来。他弯着腰自我介绍,乃是护匈奴校尉綦毋达,出身于匈奴右部,早就率部在此待命了。
“诸位劳苦!”何桢环顾一众将校们点点头。
“监军劳苦!”众人回答得异口同声。
另一员将领也来见礼,是雁门郡兵的统领,该郡的门下贼曹张笃,代替称病的牵嘉来指挥,这也是个异族。内徙的乌桓人沾染汉化,都已经改为汉姓,其中“张”是个普遍的姓氏,例如《晋书》记载的乐平乌桓领袖张伏利度,他是其中之一。因为上次和牵嘉的不悦经历,何桢对他无视而过。
护匈奴校尉虽然叫做“校尉”,实际掌握军力的却倍之于寻常校尉的一千兵马,统领从匈奴五部抽调勇士组建常备军,常驻于离石县。这次出征,綦毋达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了,两千多名战士悉数到位,可见赤诚之心。而比较而言,规模相类的雁门郡,却只来了五百人,自然惹得何监军不快。
在綦毋达等人的引路下,主客官将们谈笑着进入县廨。这个荒僻的小地方,民房简陋、街市萧条,唯有这栋建筑还像点样子。期间他还有意和自己的远房亲戚,骁骑前校尉綦毋伣邪套了套近乎,只可惜两位“綦毋”聊得不是很投机,兴趣和谈兴完全没有共通处。
众人分官位尊卑就坐,开始谈论军事行动。亲自到前线后,因顾念速战胜利和自身安危,何桢这回可不敢散漫托大,开始正襟危坐地探讨问题,心里清楚自己不懂军事,命几位主要将领提交方案议定。身子还没坐稳,骁骑将军路蕃就急不可耐地率先说话了。
“禀监军,在下认为,现在的军纪太过于松弛,各军应当约束好士兵,不得擅自在营地里四处乱窜。否则的话,叛军的奸细混入这里打探消息,根本无法被发现!”从戎久战、用兵谨慎的路蕃,眼光很是独到,先注意到这个细节。晋朝驻扎洛阳的中央禁军,连带“宿卫七军”号称“三十六军”,是足以威慑外朝的力量,每个将领、士兵都经验十足,路蕃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有这个必要吗?”坐在上首的并州别驾郗隆,皱着眉头反问道。刺史刘钦借口忙于政务不来前线,他作为州中第二号人物,不得不代替来掌管四个州军。其实他也在《晋书》有传,算是名臣子孙,出自赫赫有名的“高平郗氏”,虽然该家族名声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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