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陈府的亭台楼阁都浸染成一片模糊的剪影。
书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福伯的身影,像一片融入夜色的枯叶,悄然出现在门外,垂手而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已在廊下站了近一个时辰。
房内,那有节奏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片死水般的沉闷之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从浓重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去,把三少爷叫来。”
福伯躬着的背又往下低了几分,应了一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脚步快而无声,朝着锦香苑的方向去了。
一刻钟后,陈猛跟着福伯,踏入了这间陈府的权力中枢。
与外面的漆黑不同,书房内灯火通明。十几根手臂粗的牛油大烛,将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连书架上那些卷宗的题签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淮安换了一身家常的葛布长衫,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没有看陈猛,只是低头,用一柄小小的银镊子,拨弄着香炉里即将燃尽的沉水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香气与若有若无的墨香。
“坐。”
陈淮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猛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板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
祖孙二人,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相对无言。只有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缓缓散开。
直到那缕青烟彻底消失,陈淮安才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灵儿的身子,默儿的功课。”他开口,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切入主题,“你是怎么做的。”
陈猛没有半分迟疑。
“回祖父的话。灵儿自幼体弱,是因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孙儿做的,不过是让她吃该吃的饭,睡该睡的觉,动该动的身子。”
他的声音很稳,在这安静的书房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至于默儿,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但读书耗神,他的身子骨撑不住这份心神。孙儿只是带着他活动筋骨,让他气血通畅,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根基稳了,这座楼才能盖得更高。”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
这些道理,浅显到近乎常识。但在陈家,在这个以文弱为风雅的世家大族里,却成了无人敢提的异端邪说。
陈淮安端起手边的茶盏,送到嘴边,却没有喝。温热的茶水蒸腾起一片白雾,恰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许久,陈淮安才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说的这些,是医家的道理,也是兵家的道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斥责,“是强身健体,锤炼筋骨的道理。”
他顿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烛火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清晰起来。
“但科举,考的是文章。文章一道,靠的是生花妙笔,是锦绣心肠,不是匹夫之勇。你既不通经义,连八股文的起承转合都未学过,又是哪里来的底气,敢在寿宴上,立下那样的军令状?”
“莫非,你真以为凭着今日在思齐堂的一番口舌之利,便能在这独木桥上,杀出一条路来?”
这话,比白日里任何人的指责都要尖锐。
它直指核心。
你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但最终,都要落在“文章”二字上。你行,还是不行?
陈猛的坐姿没有变。
“孙儿确实不通八股,也写不出那些花团锦簇的句子。”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短处。
而后,他话头一转。
“但孙儿以为,科举抡才,为的是给国家选拔能臣干吏,是为天下百姓谋一个安稳。文章写得再好,若不能经世济用,那与戏台上的唱词,又有什么分别?”
“孙儿不通经义,但孙儿通‘事理’。”
“孙儿或许写不出让考官拍案叫绝的华美文章,但孙儿自信,能写出真正有用的安邦之策。”
“安邦之策?”陈淮安的指节,在紫檀木的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空谈无用。你既说有用之策,便说来我听。以何为题?”
陈猛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吐出四个字。
“边防屯田。”
这四个字一出口,陈淮安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这一生,宦海沉浮,什么样惊才绝艳的策论没有见过。但从自己这个只识几个大字的孙子口中,听到这四个字,还是让他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陈猛没有理会祖父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朝与北狄接壤,边关防线绵延数千里。每年,朝廷为供养边军,输送粮草,所耗费的钱粮,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其中,更有大半是损耗在路上。”
“边军驻守苦寒之地,平日操练之余,无所事事,军心易散。一旦战事稍歇,便有懈怠之心。若遇天灾,粮草不济,更是会动摇军心,甚至引发哗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