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在庙外设伏,等着围点打援。”
陈淮安的声音在温暖的内室里飘荡,不带一丝火气,“他想把苏家的丫头,连同我们陈家在扬州藏着掖着的力量,一口吞下去,一网打尽。”
老人说到此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扯出一个干瘪的笑。
“他做的很好,帮我省了不少功夫。”
这话轻飘飘的,像是在夸一个打扇打得好的小厮,而不是在评判一个索命的毒计。
陈猛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连气都喘不顺。他的视线在那张摊开的地图上跳跃,从李宏伏兵的朱砂红点,移到了祖父手指敲击过的那个空白区域,再不受控制地向外扩大。
一个念头,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硬生生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他脚下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半步,脚跟磕在铺地的青砖上,发出“噔”的一声闷响。
他再去看那张图,看到的不再是点和线。
土地庙是蝉。
苏婉晴是蝉翼上颤抖的露珠。
李宏的伏兵是螳螂。
那么……
陈猛的喉结上下滚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
“这是……”
陈淮安将手从地图上收了回来,重新拢进厚厚的毛毯里,仿佛只是嫌屋里这点暖气不够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像庙里老和尚的诵经声,“可黄雀的后面,还有持弩的猎人。”
他抬起下巴,朝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掌柜递了个眼色。
掌柜躬身,从袖中取出一支蘸饱了朱砂的细毫笔,走到地图前。他没有在陈淮安刚才敲击的位置落笔,而是在那片区域之外,更远的地方,沿着几条不起眼的河道与废弃的官路,画上了一个更大、更完整的包围圈。
那个圈,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土地庙,将李宏所有的伏兵,将那只自以为是的“黄雀”,全都罩在了网心。
一根根鲜红的箭头,从四面八方,笔直地指向李宏埋伏下的那些朱砂红点。
掌柜一边画,一边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解说,像个只管报数的账房先生。
“扬州卫所,左千户所下辖第三百户,陈百户。欠老太爷一个人情。”
“戌时三刻,他麾下的一百一十二名兵士,会以清剿水匪余孽的名义,封锁城西出城的全部水陆要道。”
“亥时一到,就会从这几个位置,合围土地庙周遭三里之地。”
掌柜每说一句,手中的朱笔便在图上重重点一下。那些被点中的位置,不是李宏伏兵的藏身处,而是他们的退路。每一条巷子的出口,每一处可以翻越的院墙,每一片能够藏身的林地。
全都被堵死了。
这不是江湖仇杀,更不是漕帮火拼。
这是官兵。是披着甲胄,拿着官家制式兵刃的官兵,在对付一群见不得光的江湖草莽。
一张织好的天罗地网。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起,沿着脊梁骨一节一节往上爬,陈猛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以为自己从金陵一路奔袭而来,是来救人。可现在他才发觉,他不过是那只被猎人故意惊飞,用以引诱黄雀现身的蝉。
他所有的焦灼,所有的狂怒,都在这张地图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淮安那双浑浊的老眼,从那张已经画满了红圈红线的地图,挪回了自己孙儿的脸上。
“现在,这张网已经撒下去了。就等一个动手的名义。”
老人重新看向陈猛。
“而这个名义,需要你来给。”
他顿了一下,像铁匠在淬火,每一个字都敲得又冷又硬。
“但不是用刀,是用笔。”
陈猛的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用笔?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解,荒唐,混杂在一起。他一身的血还没凉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苏婉晴从刀山火海里捞出来。
他的祖父,却跟他说,要用笔?
陈淮安没理会孙儿脸上的错愕,只对着角落的掌柜,又抬了抬下巴。
掌柜躬身退下,片刻后,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走了回来。
那是一套月白色的儒衫,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在炭火的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干净,体面,跟陈猛身上这套混着泥水和血汗的破烂,判若云泥。
“换上。”
陈淮安的命令,不带商量的余地。
掌柜将儒衫递到陈猛面前。
陈猛没接。他的手还垂在身侧,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扬州知府钱大人,今夜在城南的‘风雅集’设宴,广邀过路的江南名士,品酒论文。”
陈淮安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邻里应酬。
“你的出现,是证明陈家清白的最好证据。”
“你在诗会吟诗作对,就说明城西土地庙里发生的任何厮杀,都与我金陵陈家,没有任何干系。”
这番话,如同一桶腊月里的井水,从陈猛的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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