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那种恐怖的安静还在蔓延。
数千名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此刻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原地。笔还握在手里,砚台里的墨汁还散着松香,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笔。
那块写着考题的木牌,高高悬挂,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柄柄从京城投射过来的利剑,寒光闪闪,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写,还是不写?怎么写?
写得好,得罪了李家,前途尽毁。
写得不好,辜负了圣恩,同样前途尽毁。
这是一个死局。
就在这片沉闷的气氛里,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打破了沉寂。
丙字号舍的柳子衿,在短暂的怔忪之后,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动作舒缓,而后不紧不慢地拿起墨锭,在砚台里轻轻研磨。
沙,沙,沙。
那声音在万马齐喑的贡院里,突兀得有些刺耳。
他准备的所有文章都作废了,但黄大人私下里的提点,却在此时发挥了作用。黄大人告诫他,无论遇到什么题目,万变不离其宗,策论之道,在于“立德”,在于“劝谏”,在于为君王分忧。
至于如何分忧,自然是歌功颂德,劝君王行仁政,施德于民。至于盐务的具体积弊,那是吏部和户部的事情,岂是他们一个小小举子能够妄议的?
想到这里,柳子衿豁然开朗。
这道题,看似险恶,实则是一次绝佳的考验。它考验的不是你懂不懂盐务,而是你懂不懂为官之道,懂不懂君臣之礼!
陈猛那个武夫,头脑简单,只懂得喊打喊杀,这次定然会一头撞上去,写一篇抨击盐务、直指李家的“讨贼檄文”。
那正好,都不用自己再费心安排,他自己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柳子衿打定了主意,笔走龙蛇,下笔飞快。他引经据典,从上古圣贤的仁政,写到本朝太祖的恩德,通篇都是仁义道德,辞藻华丽,气势恢宏。他只在文章的末尾,不痛不痒地提了一句,盐务之弊,在于吏治不清,若人人都能恪守君子之道,则弊病自除。
写完之后,他通读一遍,满意至极。
这篇文章,既展现了他深厚的经学功底与华美的文采,又完美地回避了所有雷区,立意高远,格局宏大。
他甚至有闲心抬头,朝陈猛的号舍方向望了一眼。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
柳子衿放下笔,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大局已定。
陈猛确实没有动。
他坐在那里,手里的那支狼毫笔,重若千斤。
《论江南盐务积弊与开源之法》。
这题目,就是祖父信里说的那头“狼”。
它张开了嘴,露出了獠牙,不是要咬死他,而是要逼他自己跳进去。
他脑中飞速盘算。
写一篇空洞无物的文章?柳子衿那种?那他陈猛就不是陈猛了。主考官和巡考御史都不是傻子,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担当的庸才。
写一篇直斥其非的文章?把李家在盐务上的勾当全都捅出来?那他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就是身败名裂的开始。李家有上百种方法,让他这篇“正义之言”,变成“构陷忠良”的罪证。
前路是悬崖,后路是绝壁。
他想起了山长宋濂。
在那间飘着茶香的书房里,老人曾对他说过,文章分两种。一种是“讨贼笔”,锋芒毕露,用于乱世。一种是“春秋笔”,字字珠玑,却藏着经世济民的道理,用于治世。
他又想起了扬州。
想起了那些被盐商逼得家破人亡的船工,想起了李子轩那张狂妄自大的脸,想起了那些盘根错节、深入骨髓的利益链条。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胸膛里升腾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可他旋即又将这股火气,死死地按了下去。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这头狼要他死,他偏要活。不但要活,还要从狼的嘴里,拔下一颗最锋利的牙来!
他不再去想李家,不再去想党争,不再去想那些会致他于死地的阴谋。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
实务。
他将一张新的卷纸铺开,重新拿起那支笔。
笔尖落下。
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
他的文章,开篇没有一句废话,直入主题。
“盐者,国之大本。其弊有三:引法之疏,运路之壅,税收之漏。”
他没有引用任何一句圣贤之言,通篇都是最朴素、最直接的论述。他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工匠,在拆解一台锈迹斑斑却又结构复杂的机器。
论盐引,他提出改“年引”为“月引”,分额发售,价高者得,断绝囤积居奇的根源。
论运输,他画出详尽的路线图,建议分段承运,沿途设官方转运仓,统一调度,降低成本,杜绝私下夹带。
论税收,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勘合系统,盐引、船运、仓储、发卖,四环相扣,每一环都有专门的印信和账目,最终由户部直接委派的官员进行稽查,绕开了地方州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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