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马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厢内的空气浑浊且闷热,混合着陈旧的木头味和两人身上的汗味。
张维一直盯着陈猛。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刚出窑的瓷器,在找哪里有裂纹,哪里火候不对。
陈猛把最后一点桂花糕咽下去,拍掉手上的碎屑。他没喝水,血糖上升带来的满足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清醒。
“你不怕死?”张维突然开口。
这问题没头没尾,却像一把剔骨刀,直奔要害。
陈猛靠在车厢壁上,调整了一个让脊椎更舒服的姿势。
“怕。”
他回答得很快,没有半点读书人该有的迟疑或矫情。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那是戏文里唱的。真要砍头,脖子凉飕飕的,血喷出来还得弄脏地,疼得紧。”
张维那张总是板着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他大概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形容死亡的解元。
陈猛把手放在膝盖上,那里有一块刚才蹭上的油渍。他用指甲轻轻刮着。
“但比起死,学生更怕穷。”
“穷?”张维皱眉。
“百姓穷,就吃不起盐,只能淡食。人淡食久了,没力气干活,地就荒了。地荒了,税就没了。国库穷了,边关的兵就没饷银,手里的刀就会钝。刀钝了,胡人的马蹄子就能踏进来。”
陈猛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慷慨激昂,只有算盘珠子碰撞般的冷静。
“到时候,大家一起死。那种死法,比砍头更难看。既然横竖是个死,学生宁愿选个痛快点的,顺便看看能不能给这大靖朝赚点买命钱。”
张维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说话。
这年轻人的账算得太透,透得让人心惊肉跳。
马车猛地停住。惯性让陈猛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下,他迅速用核心力量稳住重心。
外头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到了。”
没有休息,没有更衣,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
陈猛下了车。
眼前是巍峨的午门。红墙黄瓦在正午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球生疼。
这里是权力的心脏,也是无数聪明人的坟场。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夹过来,像是押送犯人一般引着路。
路很长。
脚下的金砖每一块都方方正正,严丝合缝。陈猛走在上面,每一步都在计算距离。
从午门到金銮殿,大约一千五百步。
这距离足够让一个人的膝盖发软,让心跳加速到一百四,让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这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下变成一滩烂泥。
陈猛调整着呼吸频率。吸气两秒,呼气三秒。
他在控制皮质醇的分泌。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高强度的有氧训练。
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金殿之内,光线并不明亮。
数百名身穿绯红、青绿官袍的朝臣分列两旁,像两堵沉默的墙。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这种香气浓郁得近乎甜腻,却掩盖不住底下那股子陈腐的霉味。
陈猛跪下,磕头,三呼万岁。
“平身。”
上面的声音很远,像是从云端飘下来的。
陈猛站起身,垂着手。
他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能用余光打量。
高高的丹陛之上,龙椅只是一个模糊的金影。那个人坐在阴影里,冕旒垂下的珠帘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放在龙头扶手上的手。
那双手很稳,没有戴护甲,指节修长。
“户部尚书,李延年。”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在。”
左侧文官队列首位,一个身形微胖的老者跨步出列。
他手里拿着一卷纸。
那是陈猛的策论。
陈猛的瞳孔微微收缩。
来了。
这就是那个要在乡试里置他于死地的李家在朝堂上的代言人。
李延年转过身,并没有看陈猛,而是将手中的卷宗高高举过头顶,面向龙椅,声音洪亮如钟。
“启奏陛下!此子陈猛,一介竖子,妄言国政!”
“其策论《论江南盐务》,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满纸荒唐!盐法乃国之大政,太祖定下的规矩,岂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书生可以随意涂改的?”
李延年猛地转身,手中的卷宗直指陈猛的鼻尖。
那卷宗离陈猛的脸只有三寸。
陈猛能闻到李延年身上那股昂贵的熏香味道,还有老人特有的腐朽气息。
“改年引为月引?简直是异想天开!盐商运盐,路途遥远,遇风阻浪,三月一运尚且艰难,月月运盐,这是要逼死商人,断绝盐路!”
李延年唾沫横飞,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
“分段承运?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盐货频繁倒手,损耗谁来担?官仓谁来建?这哪里是开源,分明是耗费国帑,劳民伤财!”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陛下!此子包藏祸心!若依此法推行,江南必乱!盐商必反!届时盐价飞涨,百姓吃不起盐,必定激起民变!这是动摇国本的亡国之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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