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那张惨白的脸还在脑海里晃荡，苏晚音却已经坐在了西市喧闹的早集里。
早春的雾气混着炸油条的烟火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不起眼的青布袄子，视线越过氤氲的热气，钉在了角落里的那道盲影上。
阿吉正缩着脖子，面前那碗豆汁儿早已凉透，结了一层灰扑扑的皮。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管胡笳，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苏晚音没说话，只是轻轻把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推到了他手边。
纸包散开，一股甜腻且独特的槐花香气，瞬间在这个满是汗臭和油烟味的地界杀出一条血路。
那是槐花蜜饯。
阿吉那双死灰般的盲眼猛地颤了一下，鼻翼疯狂翕动，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这是城南刘记的手艺，若是放久了，糖霜化了就不脆了。”苏晚音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小时候，你蹲在苏家班门口听墙根，我爹怕你饿死，常让我给你塞这个。”
阿吉的手指哆嗦得像是在弹琵琶的轮指，他摸索着抓起一颗蜜饯，却没往嘴里送，而是死死攥在手心，指甲都要掐进肉里。
“那年大雪……”阿吉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锈铁，“苏班主把一件还没下水的戏袍披在我身上，跟我说，‘这世道把人当狗，但咱们伶人再贱，骨头不能弯，弯了，脊梁就断了’。”
“你也知道骨头不能弯。”
苏晚音语气骤冷，甚至没给他留半分情面，“如今有人拿着刀逼你弯骨头，还要踩着我苏家的尸骨往上爬。你以为他们改的那句词是给你活路？把‘不朝天’改成‘献北狄’，这是要让我们苏家世世代代都被戳着脊梁骨骂汉奸！”
她倾身向前，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钉子：
“阿吉，咱们跪天跪地跪父母，唯独不跪外邦的狼！”
啪嗒。
一滴浑浊的眼泪顺着阿吉满是冻疮的脸颊滚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娘……在她手里。”阿吉崩溃地捂住脸，那是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的绝望，“他们给我娘喂了‘断肠散’，我要是不吹那个‘断魂颤音’震碎你的嗓子，明日午时，我娘就得肠穿肚烂而死。”
“带我去见她。”
一刻钟后，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医馆后院。
这里早被夜玄宸的人清场了。
阿吉那瞎眼的老娘正躺在榻上昏睡，旁边站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正是太医院那个脾气最臭但也最高明的王院判。
王院判两根手指搭在那老妇枯瘦的手腕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半晌才哼了一声：“什么断肠散？这就是市井下三滥用的‘醉仙灵’，一种慢性的蒙汗药罢了。这帮畜生，为了省钱连正经毒药都舍不得用。”
“怎么治？”夜玄宸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那把折扇，眼皮都没抬。
“几针下去就能醒，再喝两贴绿豆甘草汤排排毒。”王院判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手。
阿吉整个人瘫软在地，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让他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脑门在这个破医馆的青砖地上撞得咚咚响：“姑娘……我阿吉不是人……您信我一次，我现在就传信回去，告诉他们胡笳已备好，只等您那句‘血为弦’一出口，我就动手。”
苏晚音没去扶他，只是冷冷看着：“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路也是。”
夜玄宸此时却突然笑了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透着股算计人心的寒凉。
“慢着。既然他们费这么大劲安排了音律刺杀，就绝不会只有这一手准备。”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阿吉这一下若是成了，那是最好；若是没成，或者现场乱起来了，他们需要更大的混乱来掩盖真正的杀招。”
苏晚音心念电转：“你是说……文华殿？”
“如果我是严嵩然，既然要在御前见血，索性就放一把火。”夜玄宸折扇一合，敲在掌心，“文华殿是老木结构，梁上积尘甚厚，最易引燃。阿吉的笛声是信号，只要你一乱，梁上的接应之人就会动手。”
“那怎么办？”苏晚音眉头紧锁。
“凉拌。”夜玄宸打了个响指，招来身后的暗卫，“传令下去，让咱们混在工部的钉子动一动。既然他们喜欢梁上君子，那就给那梁上加点料。”
“承尘夹层里，给我铺满细铁丝网，挂上铃铛。另外，去弄五百斤防火石灰，把那梁柱顶端给我刷个遍。想放火？我让他们连火星子都见不着。”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一只不起眼的灰鸽子扑棱着翅膀，从阿吉暂住的小院飞出，掠过层层叠叠的屋脊，最终落入了皇城东角楼的一处隐秘阁楼。
夜玄宸站在质子府的高阁之上，手里举着那支来自西域的单筒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镜头里，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太监服饰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筒，袖口滑落时，露出一串油光发亮的槐木手串。
“告诉高公公。”夜玄宸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鱼咬钩了。收网的时候动静小点，别惊扰了咱们苏老板明天的戏台子。”
次日，文华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百官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苏晚音一身素白戏服，尚未上妆，却已自带三分凛冽寒气。
她站在侧幕的阴影里，正低头整理着袖口的水袖。
忽然，头顶传来极其细微的“叮”的一声。
那是金属碰撞的脆响，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却逃不过练武之人和顶级伶人的耳朵。
苏晚音微微仰头，目光扫过那雕梁画栋的穹顶。
暗处的横梁之上，似乎有一抹灰影微微蠕动了一下，旋即归于死寂。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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