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错命”很快学会了回嘴。第三更,西北黑眼边缘忽然结了一圈极薄的白霜,霜上浮出一行倒着的歪字:活了也错。那行字被风一吹,全城的门槛跟着起了一阵牙酸,像被生生咬动。百姓心里一慌,停命者下意识去坐,听命者下意识去跪,乱党的幡又在角落升起。碑心在此时破天荒地先“咳”了一声——不是嗡,是咳,像嗓里卡了灰。残痕同时间“啧”了一声——像舌尖被纸边划了一下。两者都不舒服,便更愿意被“灰缨”勒着。萧砚在桥心用刀背轻敲三下“断”,敲法与午时不同,敲在“断”的岔根,敲完把刀背贴碑,像把两股脾气大的老兽的下颌分别按了一下:“不许回嘴。”碑心与残痕这一次竟听了——不是听他,是听“勒”。灰缨那根破草绳勒得更紧一线,紧到“活了也错”的回音像被卡在牙缝里,只剩黏黏的一小团,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江枝则去做另一件事——她去“乱”。她不去闹大,她偷偷闹小。她挑了一条“错河”流得太直的街,把两家的“错器”偷偷换了位置——把会让男人上火的“错碗”换去给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把会咬人的“错闩”换给总是忘记关门的老翁。第二天早上,那男人端起“错碗”,碗沿的刺不再勾他嘴角,反倒在他虎口上挠了挠,让他握拳的劲散了半分;产妇抱着换来的“错碗”,碗沿的阴凉在她掌心打了一圈,打到第三圈她眼泪下来了,但不是哭,是那种把积在胸里的乳石轻轻化开的痛;老翁推了新的“错闩”,闩头在他指背上“噗”的一声弹了一下,他吓得笑起来,想起要关门。江枝做完,靠在巷口笑,笑得像猫偷吃了鱼。萧砚从背后看着,没拦。他第一次很清楚地承认:她这点“乱”,是在替“错命”找人味儿;没人味儿,错只会咬;有了人味儿,错才肯“含”。
第三日午后,碑与狱尝试一次更大的合奏。他们要在城心试“灰潮”——不是光,不是火,而是一阵在地皮底下走的潮气。骨风匠把风箔倒扣在断桥之腹,灰工把盐灰与镜粉薄薄铺在桥脊裂缝,停命者围着“□”一圈不坐,把椅足四角向外一点点挪,像给城心留一口能呼吸的空;萧砚持刀为尺,从碑脚到黑眼拉了一条“量脉”,让两头的气“照着走”。一声不响的时刻到了,城里无数“错草”的尖一齐低下,像草原遇到第一场雪。潮气从地底翻过来,先抚锅耳,后抚门槛,再抚凳背与鞋底,最后抚到人心口那一处“针”。针不拔,针在潮里微微软,软到能自己往旁边躲半分。百姓在那一刻齐齐松口气,松得不是快慰,是一种“暂且”。错命没有被赶走,它被潮轻轻哄睡了一盹。睡梦里,它说梦话:活着错,错着活。梦话一落,碑心在断桥背后吐出一线极淡的白,残痕在黑眼里缩舌——这便是“联盟”的全部模样:勒、哄、照着走,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得不先活。
但“错命”在睡里长智慧。它从民间的“错习”偷学,会“留白”,会“偷针”,也会“悄说”。它开始在夜半替人“留白”:把某一家的“错器”背面抹净,让那家一晚无梦;也替人“偷针”:把某个孩子衣襟上错位的针脚悄悄抻回半分,让他第二天不再咬同桌;甚至“悄说”:有人临睡在门槛上对它说“活了别咬”,它第二日便跑去咬了隔壁更硬的那个人。它学会偏爱,也学会偏见。碑与狱无法同意,它们便把“灰缨”系得更密。系密的代价,是它们更喘不过气——白光更细,黑焰更暗,城像在薄暮里长了半日,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了一寸,长得像“人”字的捺,写到一半,不肯收。
晚间的祭井成为“对口风”。老井口起了错纹,水面浮出倒写的小字“口”,口字像一只张着的冷嘴。萧砚让全城最稳的十个老妇坐井沿,对着水轻轻哼“今今今”,骨风匠把风箔架在井上,让风下得慢,像老人的喘。江枝把她“笑”的那一粒从牙后取出,塞在井砖与水面之间的那条细缝,像给一口总想咬人的嘴塞了颗枣核。碑与狱在井下“碰杯”:白一点、黑一点,在水底并肩走了一寸,浮上来时,井水的冷里带了一丝甜——不是糖,是“坐出的凉”溶了半分。孩子们围井咬指头,咬到第三颗,乱党的幡在人群外摇了一摇,又垂下去,他们也觉得不好意思,悄悄把幡收进袖子里,只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月印在墙外。
错命见井口被“哄”,便去别处寻口。它最爱找那些“忘”的地方:厨房角落忘了洗的碗、书桌下面滚进去的墨团、床下那只没成对的鞋、墓园里没按时焚掉的旧纸。它钻进去,学那人的气,学得像,出来咬一口,叫一声那人的名字,叫得准,叫一声,那个名字在那人心里便像被人扯了一下线——人要么笑,要么哭,要么沉默。萧砚于是令“点名”:让每家在门内“□”旁留一张空页,写上家中人的名字,每日换一个字写坏一笔,坏得不碍认;坏完,合页压在“□”下,称为“压名”。错命来叫时,看见被“压”的名字,像被提前挠了一把痒,兴致淡了半分,咬得也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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