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泼在顾村村委斑驳的墙皮上，几处脱落的石灰层像生了难看的癣。院子里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榕树沉默地耷拉着气根，无精打采，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快要耗尽电池的旧收音机。顾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翻卷得像鱼鳞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浓重汗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沉闷热浪扑面而来。

沈知微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秀气的鼻子，但脚步坚定地跟着顾安走了进去。顾峰则好奇地东张西望。

屋里光线昏暗。村支书顾长海正埋在一张老旧掉漆、桌面布满烫痕和墨渍的木桌后面，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被雕刻在上面。他对着摊开的、纸张边缘已经磨得起毛泛黄的账本，手指头沾着唾沫，一遍遍焦虑地翻着那薄得可怜、几乎透光的几页纸。桌上那台老式黑色转盘电话机，像个沉默的铁疙瘩，落满了灰尘，拨号盘的数字都已模糊不清。角落里，一个掉了漆的木头算盘斜靠着墙，几颗木珠子歪斜地挂着，如同累瘫的士兵。

“长海叔。”顾安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滞重和烟草味的粘稠。

顾长海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看到是顾安，那张被阳光和愁苦刻满沟壑、如同干涸河床的脸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压垮：“哦，安仔啊，快进来坐。哎呦，峰仔，知微小姐也来了？快坐快坐，地方窄，别嫌弃。”他手忙脚乱地想推开桌上堆叠的烟头盒、旧报纸和几个印着“化肥”字样的搪瓷缸，腾出点地方。

顾安没急着坐，他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卷了毛边、封面沾着泥土印记的旧笔记本摊开来，推到顾长海面前昏暗的台灯光晕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门槛的高度、裂缝的宽度、空地的尺寸，还有他用削得很尖的铅笔仔细勾勒出的草图——彩色波浪线代表的软胶地面、简洁的矮杠杠图形、带转盘的扭腰器、以及水沟对岸那座线条清晰、细节分明的凉亭轮廓，特别是牌匾上“请来新乡食茶”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透出纸背。

“叔，这是我跟知微、顾峰这两天量的，还有我想的……”顾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不易察觉的紧张，但眼神却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我们想在咱村东头那片空地上，建这么个地方。给阿公阿婆活动身子骨，年轻人也有地方玩。还有，家家户户那些绊倒人的高门槛，必须想法子弄平它。下水道也得修，不能再下雨就淹得漂拖鞋了。”

顾长海浑浊的眼睛落在笔记本上那工整得不像出自孩子手的字迹和充满勃勃生机的草图上。他伸出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指，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的硬茧，颤巍巍地抚过“运动广场”和“食茶凉亭”的字样，又划过那道代表门槛、标注着刺眼“42cm”数字的粗重横线。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歇了一口气，办公室里只剩下桌上老式座钟“咔哒、咔哒”沉重而单调的脚步声，才长长地、沉重地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砸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连空气都似乎更粘稠了几分。

“安仔啊……”顾长海抬起头，眼神疲惫得像被无数重载拖拉机反复碾压过无数回的乡间土路，看不到一丝光亮，“你这个心思，好啊！叔听着心里头滚烫！真的！咱们新乡村，祖祖辈辈窝在这里，是需要变变样子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斑驳的玻璃。

窗外，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主路，蜿蜒如一条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老蛇，无力地匍匐在烈日下。路面是坑坑洼洼的土黄色，被雨水冲刷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沟壑，又被各种车轮反复碾压啃噬，裸露出狰狞的乱石和深坑。几场大雨留下的浑浊积水，像一块块肮脏的狗皮膏药，牢牢贴在低洼处，倒映着灰扑扑的天空和路边几丛歪斜枯黄的野草。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正吃力地颠簸而过，发出痛苦的“突突”声，车身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可是安仔，”顾长海的声音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苦涩，手指用力戳在那本仿佛象征村子命运的可怜账本上，“你看看这个……村子穷啊！穷得叮当响，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他翻动着那几张薄纸，纸张发出脆弱欲裂的呻吟，“上面拨的钱，年年就那么点毛毛雨，修修补补都不够！去年修村头那小石桥，还是家家户户你凑一篮子鸡蛋、他出两斤花生，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糊弄上，桥墩子到现在还晃悠呢！现在村里账上，买几包像样的水泥钱都得掰着手指头算半天，半夜醒了还得再算一遍！”他激动地指着窗外那条破路，指尖都在颤抖，“你瞅瞅那条路！那就是咱们村的命门，也是咱们村的棺材板！外面的大车能进来吗？稍微大点的拖拉机走一趟，司机都得骂娘，怕颠散了架！你要建广场，要铺那金贵的软胶，要盖凉亭，还要修那么多的门槛……那些砖头、水泥、管子、钢材，哪一样不是‘钱’字堆起来的？哪一样不要大车运进来？就凭咱村这路？外面的大车司机，远远瞅一眼这路，怕是油门一踩，‘轰’一声就掉头跑没影了！谁愿意来？”那条路，在顾长海的描述中，仿佛化身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穷凶极恶的钢铁巨兽，贪婪而冰冷地吞噬着任何想要发展的微弱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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