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灰白色的晨光,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扫过卧牛坪山谷,将昨夜那场血肉与意志的惨烈搏斗彻底暴露在天地之间。覆盖物上厚厚的霜花折射着刺眼的光,残破的草帘、湿透的油毡、被泥浆和布片层层糊死的破口、绳结上悬挂的冰凌……一切都赤裸着,伤痕累累,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狰狞的坚毅。泥浆洼里积水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映照着一张张布满泥污、泪痕和巨大虚脱的脸。
二愣子那惊天动地的一锤砸开的裂口下,灰白色的水泥如同卧牛坪袒露的新生脊梁,冰冷、坚硬、带着清晰的颗粒棱角和细微的网状裂纹,在曙光中沉默地宣告着胜利。人群在最初的狂喜嘶吼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寸筋骨。许多人无力地重新跌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靠着彼此,或是冰冷的覆盖物,胸膛剧烈起伏,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团。寒冷,那被短暂胜利驱散的敌人,再次从四面八方、从骨髓深处凶猛地反扑。
“硬了……真硬了……”李老四瘫坐在裂口旁,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灰白粗糙的水泥表面,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像梦境般让他恍惚。脸上的泥浆被泪水冲出两道灰白的沟壑。
李大壮跪在泥水里,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浆,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因无声的抽泣而剧烈耸动。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工棚,那里有他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父亲,有倒下的老支书,还有……福根爷爷!
“福根爷爷!”李大壮嘶哑地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向工棚。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覆盖物上的寂静。人们如梦初醒。
“老支书!” “福根叔!” “快!工棚里的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破败的工棚门。疲惫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人们互相搀扶着,踉跄着奔向那唯一的、微弱热源的所在。胜利的光辉下,守护者自身的代价,正冰冷地摊开。
工棚里,炉火的微光在涌入的晨光中显得暗淡。王秀英瘫坐在老支书身边的地上,脸上交织着泪水、泥污和绝望后的茫然。她刚刚亲眼目睹了王瘸子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个蜷缩在干草铺上的佝偂身影,此刻已完全静止。沾满暗红色血沫的嘴角,凝固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是一个在无边寒夜尽头,终于窥见一丝微明时的释然笑意。他灰败的脸上,所有的痛苦痉挛都已平复,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安宁。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却仿佛穿透了屋顶的破洞,投向那片他为之耗尽心血的、正在苏醒的灰白天空。生命的气息,已然散尽。
“福根叔……走了……”王秀英的声音空洞得像被风吹透的破布,她看着冲进来的李大壮和其他人,眼神失去了焦点。
“爹!爹!”李大壮扑到老李头的铺位前。老人枯瘦的手冰冷,但指尖确实在极其微弱地颤动。深陷的眼皮也在艰难地滚动,似乎在奋力挣扎着要撕开那沉重的黑暗。嘴角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
“爹!您醒醒!根扎住了!水泥硬了!咱熬过来了爹!”李大壮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父亲冰冷的皮肤上,声音带着哭腔,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试图将父亲从冰冷的深渊中拉回。
老李头的反应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和嘶哑的呼喊所刺激。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呃……”声,像卡在喉咙深处的叹息。眼皮滚动的幅度更大了一些,似乎在与无形的重压搏斗。
另一侧,王秀英猛地惊醒过来,她扑到老支书身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老支书!老支书!您醒醒!您看看!根扎住了!福根叔……福根叔他……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才走的!您不能睡!您得起来!起来看看啊!”她用力摇晃着老支书冰冷僵硬的身体,泪水汹涌,“您不是要看新学校吗?您得看着娃们进去念书!您得起来啊!”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甘。王瘸子的离去,让她意识到这胜利的代价是何等沉重,她无法再承受失去眼前这个如同山岳般的老人。
或许是王秀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或许是李大壮紧握老李头手时传递的滚烫生机,又或许是工棚内外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混杂着悲痛与狂喜的生命能量——就在这悲喜交织、生与死界限模糊的混沌时刻,老支书那紧闭的眼皮,极其剧烈地、如同被电流击中般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微弱、带着浓重杂音的呼吸,猛地一顿!随即,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浊气被他猛地从喉咙深处喷了出来!
“嗬——!”
这声突兀的、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的声音,让王秀英的哭喊戛然而止!让李大壮猛地回头!让所有挤在工棚门口、屏息注视的人们心脏骤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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