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扎——住——了!”
这一次,没有震天的欢呼。覆盖物上的人们,只是沉默地、更加挺直了疲惫不堪的脊梁。一张张布满泥污的脸,在灰白的晨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岩。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灰白之上,那目光里,有泪光,有悲痛,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目睹了生命与意志在绝境中锻造、见证了某种永恒之物诞生后,所升腾起的、沉甸甸的、足以支撑未来千山万水的……力量。
二愣子没有看任何人,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沉默的影子。他走到覆盖物边缘,弯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沾满泥浆的大手,深深地、狠狠地插进冰冷的泥浆里。他挖起一大捧粘稠湿滑、冰冷刺骨的泥巴,然后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覆盖物中央,走到那个裂口旁。他沉默着,将那捧冰冷的泥巴,用力地、仔细地糊在裂口边缘裸露的油毡布上,用手掌死死地压实,覆盖住那灰白的水泥边缘。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又像是完成最后一道守护的封印。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加入进来。他们不再嘶吼,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用手,用脚,将冰冷的泥巴糊在覆盖物的边缘,糊在那些破损的地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和坚定。冰冷的泥浆包裹着他们的手,冻得刺骨,却没有人停下。覆盖物上那层冰冷的灰白铠甲,在沉默的劳作中,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完整,更加厚重。那裂口下露出的灰白水泥,如同大地深处沉默的基石,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灰白色的天光,渐渐透出更多暖意,终于艰难地晕染开一抹极其稀薄、却无比珍贵的……淡金色。
十三年后。 秋阳正好,金子般的光线泼洒在卧牛坪崭新的校园里。崭新的红砖教学楼,明亮的玻璃窗,平整的水泥操场中央,一根崭新的不锈钢旗杆巍然矗立。红旗在湛蓝的天空下,在带着山野气息的秋风里,猎猎招展。
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却尽量整洁的衣服,小脸紧绷着,带着山里娃特有的腼腆和庄重。他们的父母、爷奶,那些黝黑、布满风霜的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激动、自豪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新油漆的味道、泥土的芬芳和一种沉甸甸的期待。
“下面,请卧牛坪小学首任校长,李大壮同志,为学校基石揭幕!”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在操场上空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掌声如同暴雨般响起,经久不息。
李大壮穿着一身崭新的、洗得有些发硬的中山装,站在人群最前方。当年的莽撞后生,眉宇间已刻下了风霜的痕迹,鬓角也染上了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山岩般的坚毅。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越过崭新的校舍,落在了操场最前方、旗杆基座旁那块被一块崭新红布覆盖着的方形物体上。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却又异常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光的回音上。他走到红布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新油漆的味道混合着鞭炮硝烟,还有一丝……极其遥远的、冰冷水泥的气息?他甩甩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红布的一角。
他猛地用力一掀!
红布如同瀑布般滑落。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了那块静静躺在黑色大理石基座上的基石。
它并不规则,带着清晰的棱角和粗糙的颗粒表面,颜色是沉甸甸的灰白。岁月的磨洗并未让它变得光滑,反而更显出一种粗粝的、饱经风霜的质地。基石朝上的一面,被精心打磨过,刻着几行深凹进去、涂着金漆的字:
卧牛坪希望小学奠基 公元一九九零年秋 奠基人:王福根 李大山 李老夯 及全体卧牛坪乡亲
阳光落在那些金色的名字上,灼灼生辉,像凝固的火焰,像不会熄灭的星辰。
操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灰白的基石上。孩子们好奇地睁大眼睛,大人们则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秋风拂过旗杆顶端红旗的猎猎声响。
李大壮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抚摸着基石上那几个金色的名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再次唤醒。他缓缓地弯下腰,伸出那只粗糙的、带着粉笔灰和岁月痕迹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极其缓慢地……抚过那粗糙、冰冷、坚硬无比的灰白表面。
他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粝的颗粒感和岩石般的硬度。一种无比熟悉的、穿越了漫长冰冷岁月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激得他灵魂都为之震颤。就是它!就是这片土地深处,在绝望的寒夜里,由血肉和意志淬炼出的、最初的脊梁!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王福根”三个字深深的刻痕里。那刻痕冰冷、坚硬,深陷在灰白的石头里。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刻痕边缘的锐利和内部的深邃。恍惚间,指尖的触感似乎穿透了时空——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水泥浆包裹上来……一只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固执地探入黑暗深处……指尖触碰到的,是同样冰冷、却带着微弱脉动和惊人抵抗力的坚硬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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