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室里那一个月的“闭关”,如同一次灵魂的淬火。小玲在日复一日与篾片最本真的对话中,指尖的僵硬褪去,眼中的迷茫沉淀。她重新“听”到了竹子在剥离青皮时细微的呻吟,感受到了篾丝在经纬交织时张力的呼吸。那份被喧嚣与虚名几乎磨灭的“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竹鞭,在静默的土壤中悄然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出关那天,她推开传承室的门,阳光刺得她微微眯眼。工坊里,机器声、交谈声依旧,但她心湖已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沉静的深潭。她拒绝了林薇立刻重启“玲响竹韵”直播的提议,也婉拒了几个高调的非遗活动邀约。
“直播可以开,”她对顾安和林薇说,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但不是‘玲响竹韵’,是‘卧牛坪工坊’。镜头不固定在我身上,拍工坊的日常,拍老师傅的手艺,拍竹材的处理,拍学徒的成长。讲真实的技艺,讲竹子本身的故事。我……只在必要的时候,讲几句。”
林薇有些失望,但看着小玲身上那股沉静的力量,以及顾安点头支持的态度,只能妥协。新的直播间低调开启,镜头不再聚焦个人光环,而是真实记录着工坊的烟火气。李师傅刮篾时专注的侧脸,王秀英整理篾片的巧手,年轻学徒在老师傅指点下笨拙却认真的尝试……这些朴实的画面,反而吸引了一批真正对传统手工艺感兴趣的观众,评论区少了喧嚣的“买买买”,多了些关于技法、竹材的真诚提问。小玲偶尔入镜,讲解时语速平缓,目光落在手中的篾片上,那份发自内心的专注和热爱,透过屏幕传递出去,比任何煽情的话都更有力量。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最大的暗礁,来自春梅嫂子。
自从那次直播冲突后,春梅嫂子虽然回到了工位,但与小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冰。她依旧沉默寡言,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拒绝参与任何与直播、采访相关的活动。王秀英私下告诉小玲,春梅常常干着活就停下来,望着福伯空荡荡的工作台和那把篾刀出神,眼神复杂,有时是痛心,有时是深深的疲惫。
小玲尝试过几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想找春梅嫂子说说话,哪怕只是聊聊天气。但春梅要么用沉默回应,要么就是一句硬邦邦的“忙你的去”。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比责骂更让小玲心头发堵。她知道,那道因理念撕裂的伤口,远未愈合。春梅嫂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魂”,而她小玲选择的道路,在春梅眼中,或许依然带着妥协和不确定的危险。
更让小玲忧心的是,她注意到春梅嫂子最近咳嗽得厉害。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后来变成压抑的、撕心裂肺的闷咳,尤其是在工坊粉尘稍大或天气转凉时。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原本红润的颧骨凹陷下去,蒙上了一层不健康的灰黄。王秀英劝她去看看,她总是烦躁地挥挥手:“老毛病,死不了!咳几声碍着谁了?”
“春梅姨,您还是去镇卫生院看看吧,咳成这样……”一天午休,小玲终于鼓起勇气,端着一杯温水走到春梅嫂子身边。
春梅嫂子正用一块粗布用力擦拭她那把厚背篾刀,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却强硬:“看什么看?钱多烧的?我这把骨头,硬得很!”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猛地弯下腰,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她慌忙用手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春梅姨!”小玲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她冲过去扶住春梅嫂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血……您咳血了!”
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王秀英脸色煞白地跑过来。春梅嫂子看着掌心那抹殷红,自己也愣住了,眼神中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倔强掩盖:“慌什么!上火而已!”她想推开小玲,却脚下一软,整个人往下坠。
“李师傅!顾总!快!”小玲嘶声喊道,和冲过来的王秀英一起死死架住春梅嫂子。李师傅急忙跑去开车。顾安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帮着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的春梅嫂子背起,冲向停在工坊外的车子。
镇卫生院的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晚期肺癌,且已扩散。
诊断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小玲几乎窒息。她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看着检查室紧闭的门,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能用厚重篾刀劈开最顽固竹根、像铁打一样的春梅嫂子,怎么会……?那个用最严厉目光鞭策她“守魂”、像磐石般守护着福伯传承的师叔,怎么会……?
病房里,春梅嫂子醒了。她看着围在床边的众人,看着小玲红肿的眼睛和王秀英的泪水,又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背上的输液管,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最后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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