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个啥?”她的声音嘶哑虚弱,却依旧带着惯常的硬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该来的,躲不掉。”她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也好……省得……看你们瞎折腾,看得我心烦……”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在小玲心上。她知道,“瞎折腾”指的是什么。直到此刻,病魔缠身,春梅嫂子耿耿于怀、无法释然的,依然是工坊的走向,是那份“魂”是否守得住。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的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小玲白天强打精神处理事务,指导学徒,晚上雷打不动地去医院守夜。她给春梅嫂子擦身、喂药、按摩浮肿的腿脚,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春梅嫂子不再抗拒她的照顾,但也很少说话,常常只是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一天深夜,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春梅嫂子突然睁开眼,目光不再是往日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浑浊和疲惫。
“玲丫头……”她声音微弱地唤道。
“哎,春梅姨,我在。”小玲连忙凑近。
“那把刀……”春梅嫂子的目光投向病房角落,她的工具袋静静放在椅子上,“我的……那把厚背刀……你……拿过来。”
小玲依言,从工具袋里取出那把沉甸甸、刀身布满划痕却依旧锋刃凛冽的篾刀,小心地捧到床边。
春梅嫂子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吃力地抚摸着冰凉的刀身,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磨损痕迹,眼神里流淌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哀伤。“这把刀……跟了我……三十七年……”她喘了口气,声音断断续续,“它……比我的娃……还亲……它……认得我手上的茧子……认得我的力气……也认得……我的魂……”
小玲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紧紧握住春梅嫂子冰凉的手。
“师父……当年……把这把刀……传给我……”春梅嫂子的目光从篾刀移向小玲,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微弱的火苗在跳动,“他说……春梅啊……你性子烈……骨头硬……这把刀……配你……守得住……”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玲慌忙帮她顺气。咳声稍歇,她喘息着,死死盯着小玲:“现在……我守不住了……玲丫头……这刀……这守魂的担子……你……你得……接稳了!”
“春梅姨……”小玲泣不成声,用力点头,“我接!我一定接稳!”
“别……别应得那么快……”春梅嫂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异常严厉,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审视,“你……告诉我……拿什么守?拿你那些……给外人看的……花架子?拿你那些……被机器磨平了棱角的……篾片?还是拿你那颗……被市场……被名声……搅得乱糟糟的……心?”
字字诛心!小玲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看着春梅嫂子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审判台上。这不仅仅是托付,更是最严厉的拷问!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春梅嫂子要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而是要她看清自己的心,看清守护这份“魂”的代价和根基!
“我……”小玲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巨大的羞愧和茫然让她几乎崩溃。拿什么守?她闭关一个月,找回了手感,找回了些许平静,但这够吗?在市场的巨浪、资本的裹挟、传承的责任面前,这份脆弱的宁静能支撑多久?她真的能像春梅姨一样,用一辈子的硬骨头,死死“钉”在这份传承上,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吗?
看着小玲惨白的脸和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春梅嫂子眼中的严厉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悲悯的疲惫。“守魂……不是……喊口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是……骨头要硬……心要定……眼要毒……手要稳……是……要把自己……也当成一根竹……扎进土里……任它风吹雨打……雷劈火烧……就是……不能弯!不能……断了……根!你……懂不懂?”
“我……我懂……”小玲紧紧握住春梅嫂子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春梅姨,我懂!骨头硬,心要定!把自己扎进土里!不弯!不断根!”
春梅嫂子看着她,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认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的担忧。她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只被小玲握着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变得绵软无力。只有那把躺在她枕边的厚背篾刀,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微光。
春梅嫂子病危的消息和沉重的托付,像一块巨石压在小玲心头。她回到工坊,整个人都绷紧了,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她更加沉默,眼神却更加锐利,对学徒的要求近乎苛刻。
她开始系统地整理福伯和春梅嫂子的技法笔记,尤其是那些关于“观竹之性”、“破竹之力”、“篾丝之灵”的心法口诀。她不再仅仅让学徒们模仿成品,而是要求他们从劈篾、刮青开始,每一步都必须亲身体验,感受材料的细微变化,理解每一道工序背后的“理”。她设立了“静心课”——每天开工前半小时,所有人放下工具,闭目静坐,感受工坊的气息,倾听篾片在空气中自然收缩的细微声响,让心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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