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东西,先要心静。心乱了,篾丝就‘死’了。”她的话语不多,却字字千钧。
大部分学徒,尤其是跟着她经历过IPDD和闭关的老学徒,虽然觉得严苛,但也能理解并努力适应。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这份沉重的“守魂”压力。
冲突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爆发,主角是新招入不足半年的学徒,阿杰。
阿杰是城里来的大学生,设计专业毕业,是被IPDD报道和“非遗”名头吸引来的。他头脑灵活,接受新事物快,对“竹青计划”的现代设计非常热衷。小玲的“闭关”和出关后的严苛要求,让他感到压抑和不解。尤其对小玲近乎“守旧”地强调基础、强调静心、强调手工极致,他私下颇有微词,认为效率太低,跟不上时代节奏。
这天,小玲在检查阿杰刚刮好的一批篾片。她拿起一片,指尖细细摩挲,眉头紧锁:“太糙。刮青深浅不一,力道不稳,篾片‘性子’被你刮毛躁了,编出来没灵性。重刮。”
阿杰看着自己辛苦刮了好久的几十片篾片,又看看小玲那不容置疑的脸,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玲姐!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机器辅助一下怎么了?非得纯手工一点一点磨?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做的是设计产品,不是博物馆里的古董!这样下去,工坊怎么赚钱?怎么发展?”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明显的怨气和不屑,整个工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愕然地看过来。
小玲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她放下篾片,一步一步走到阿杰面前。她个子不高,但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阿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觉得……这是在磨洋工?是在做古董?”小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觉得……机器刮出来的篾片,和用心、用手、用眼睛‘读’懂了竹性再刮出来的篾片,是一样的‘东西’?”
她拿起一片阿杰刮的篾片,又拿起一片自己随手刮的、温润如玉的篾片,放在一起:“你看!你的,死气沉沉,只有形,没有‘活气’!我的,有呼吸,有温度!这就是区别!这就是‘魂’和‘壳’的区别!”
她猛地将两片篾片拍在阿杰面前的工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以为‘卧牛坪竹韵’是什么?是流水线上的快消品加工厂吗?福伯的《空山新雨》,春梅姨劈开竹根的那一刀,是靠机器‘快’出来的吗?‘魂’是能‘快’出来的吗?!没有这份死磕的‘慢’,没有这根‘硬骨头’!我们和外面那些贴牌代工的作坊,有什么区别?!凭什么让人家记住你?!”
小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压抑已久的悲愤。她想起了病床上春梅嫂子的质问,想起了那把沉重的厚背篾刀!阿杰的抱怨,在她看来,正是对那份需要以生命去守护的“魂”的亵渎!
阿杰被小玲激烈的反应和话语中的力量震慑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受到周围老师傅们投来的、带着不赞同甚至责备的目光,年轻气盛的脸上写满了难堪和不服。
“重刮!刮到我满意为止!刮不明白,你就永远别碰编织!”小玲丢下这句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拿起篾刀,狠狠地劈向一根老竹,那“笃”的一声巨响,如同她此刻激荡难平的心跳。
阿杰看着面前那堆被否定的篾片,又看看小玲冷酷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叛逆涌上心头。他猛地摘下围裙,狠狠摔在工作台上!
“我不干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破地方!死守着那点老古董!根本不懂什么是创新!什么是设计!什么是市场!你们就抱着你们的‘魂’发霉吧!老子不伺候了!”
吼完,他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冲出了工坊大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篾刀劈砍竹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沉闷、压抑。小玲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颤抖。阿杰的“离魂”而去,像一把盐,狠狠洒在她本已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她守得对吗?她是不是太苛刻了?这份需要以骨头去硬扛、近乎殉道般的“守魂”,真的能传下去吗?年轻一代,愿意接受这样的沉重吗?迷茫和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阿杰出走的第二天,“卧牛坪工坊”直播间迎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信任危机。
为了展示工坊的“效率”和“创新”(或许也带着一丝急于证明的心理),林薇在取得顾安默许后,策划了一场“非遗技艺与现代生活”的主题直播,主推几款由年轻学徒设计、部分环节采用了机器辅助(如篾片定型、批量打孔)的竹制灯具和收纳盒。直播中,为了突出“现代感”和“性价比”,林薇的解说词有意无意地弱化了手工环节的比重,强调了设计的时尚和功能的实用。
起初一切顺利,订单量不错。然而,几天后,社交媒体和电商平台上突然涌现出大量差评和质疑帖! “什么非遗大师监制?灯罩篾片接口粗糙,明显机器压的痕迹!和我之前在博物馆看到的纯手工竹编根本不一样!” “收纳盒的孔打得歪歪扭扭,竹子边缘还有毛刺,割手!这品控也太差了!” “打着非遗旗号卖工业流水线产品?挂羊头卖狗肉!欺骗消费者感情!” “退货!差评!必须给个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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