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边缘,一片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红砖家属楼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寂。张舒铭提着水果和熟食,跟在王笑莉身后,踏过略显坑洼的水泥路面,走进了其中一栋单元门。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和烟火气。
王笑莉敲开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开门的是位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虽然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挥之不去的焦虑,但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技术工人特有的矍铄与执拗。他便是王笑莉的父亲,县农机厂的老车间主任王国栋。
“爸,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张舒铭老师。”王笑莉侧身介绍。
“王师傅,您好!冒昧打扰了。”张舒铭连忙上前,恭敬地问好。
“快请进,快请进!张老师,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王国栋热情地将张舒铭让进屋内,语气真诚而急切,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客厅不大,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套老式木质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奖状和全家福。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茶香,还隐约萦绕着一丝难以彻底洗净的机油味,暗示着主人一生的职业印记。王笑莉的母亲端上热茶后,便和王笑莉默契地退到厨房忙活,将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寒暄几句后,王国栋便抛开了所有客套,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张舒铭,语气沉痛地直奔主题:
“张老师,你是文化人,有见识,又关心我们厂的事。我今天就跟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县农机厂,五八年建厂,曾经是县里的骄傲!‘红星牌’脱粒机,当年畅销半个省!可现在呢?”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包袱重,观念旧,产品落后,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我说句良心话,厂子的根子,没烂透啊!”
张舒铭身体微微前倾,神情专注:“王师傅,您说的‘根子没烂’,具体指的是?”
“首先是人心,是那些老伙计们的手艺!”王国栋的声调高了起来,眼中放出光来,“八级钳工老李头,车铣刨磨样样精通,闭着眼睛靠手感,加工精度能到一丝不差!铸造车间的刘师傅,人称‘刘大拿’,看看铁水的花色,听听沸腾的声音,就能判断温度和成分合格不合格,铸出来的件,砂眼少,强度高!这些手艺,是几十年甚至两代人练出来的真本事,是机器替代不了的宝贝!可现在……” 光芒瞬间黯淡,被深深的痛惜取代,“可现在,这些宝贝,被人当成了破烂,连带着他们这个人,都快被当成包袱给甩掉了!”
“股份制改革,上面政策的初衷是好的,是想让厂子‘明晰产权’、‘转变机制’、‘轻装上阵’。”王国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动而苦涩,“可这经啊,一到下面,就被念歪了!变成了简单的‘甩包袱’!张老师,你给评评理——”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掰着数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先说这‘资产评估’!”手指重重敲在茶几上,“请来的那些事务所的人,拿着本子皮尺,这里量量,那里看看,尽往旧了算、往废了估!我们厂里那几台老龙门刨、老C620车床,比我儿子年纪都大,这话不假,可我们保养得好啊!核心部件定期检修,导轨面刮花一点我们都心疼得不行,精度还在!到了他们嘴里,就跟论斤称的废铁差不多!还有厂区那七八十亩地,当年是划拨的,现在要折算成钱入股,这本是厂里最大的本钱,可他们按什么‘历史成本’算,低得让人心寒!这不是明摆着让国有资产流失吗?”
张舒铭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资产评估过低,意味着净资产被低估,那么折算成股份后,每股的实际价值其实是被低估了,这会不会反而……蕴含了某种机会?”
王国栋愣了一下,似乎没完全跟上张舒铭金融思维的跳跃,他更沉浸在悲愤中:“机会?张老师,你是明白人,可下面的人不这么看!他们只觉得厂子不值钱了!更糟心的是‘职工安置’!” 老人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方案两条路:要么拿钱‘买断工龄’,自谋生路;要么掏钱‘认购股份’,留下来赌一把。听起来有选择,可对大多数工人来说,哪条路都像是往绝路上逼啊!”
他端起茶杯,手有些颤抖,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下翻涌的情绪,然后开始讲述那些具体得刺人心的例子,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场挣扎:
“买断工龄?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在厂里干了一辈子,除了摆弄机器,还会啥?一把年纪,出去谁要?那点买断费,一年工龄折算几百块,二三十年工龄,拿个几万块,看着不少,可能花几年?病了呢?老了没单位管了,咋办?这是要把人一辈子的依靠连根斩断啊!”
“再说认购股份。”王国栋苦笑,笑声里满是苍凉,“让大家伙掏出血汗钱,去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可希望在哪?厂子停产半年了,仓库里堆满了生锈的老式农机具,银行天天上门催债,工资欠了三个月。这时候,让你把牙缝里省出来的、给孩子交学费、给老人看病的保命钱,拿出来买一张不知道哪天才能兑现、甚至可能变成废纸的‘股权证’,谁愿意?谁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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