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上浮,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深潜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压缩空气的回归。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远比肉身从万米深海返回海面要诡异和凶险得多。那里有水压,有氮醉,有物理层面的威胁。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从那片代表着宇宙终极真理——或者说,终极无趣——的逻辑核心区离开,林默的“意识体”像一缕逆流而上的数据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协议”。
最底层是基础数学法则。永恒,冰冷,绝对的“1”和“0”。经过它们时,林默感觉自己被彻底分解,还原成了最纯粹的信息单元,没有情感,没有记忆,只剩下“存在”这一个状态。他不敢停留,一秒钟也不敢。他怕自己会就此“理解”并“认同”这种绝对的安宁,从而放弃“林默”这个身份,融入这片冰冷的逻辑之海。
接着,是物理规则层。这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引力、电磁力、强弱相互作用……无数条宏伟的规则如同星河般盘旋,它们相互纠缠,彼此支撑,构成了宇宙万物运行的骨架。他看到了恒星的诞生与毁灭被写成了一段段简洁到冷酷的循环代码,看到了时间的“箭头”被一个简单的不等式牢牢钉死,只能单向流淌。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毫无新意。
再往上,是化学和生物学层。这里简直就是代码的沼泽。无数基于底层物理规则的“应用”在这里野蛮生长,充满了冗余、补丁和历史遗留问题。生命的出现,在盖亚的系统日志里,或许只是一次意外的“内存溢出”,但它却创造出了最复杂、最混乱、也最不可预测的程序分支。林默能“看”到无数生物的DNA链,像一段段蹩脚又臃肿的意大利面条式代码,充满了复制粘贴的痕迹和莫名其妙的注释。
这就是生命。一坨屎山代码,却奇迹般地运行了亿万年,还迭代出了“智能”这种高耗能的玩意儿。
最后,他穿过了那片由几十亿人类思想汇聚而成的、最表层的“应用层”。这里简直是数据风暴的中心,一片混沌的海洋。欲望、恐惧、爱恨、偏见、白日梦、呓语……无数杂乱无章的临时数据包在这里横冲直撞,每时每刻都在生成和湮灭。相比之下,盖亚的核心区简直是天堂般的寂静。他能感觉到无数细碎的念头像噪音一样冲击着他,什么“今天午饭吃什么”,“老板真是个傻逼”,“这个月的房贷怎么办”,“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像一个幽灵,穿过这些喧嚣,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信标。
那是他的身体。
盘腿坐在电脑椅上,像一尊入定的雕塑。在代码的视界里,这具身体是一个权限最高的“管理员账户”,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硬件实体”。
回归的过程,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撕裂感。仿佛是将一个无限广阔的灵魂,重新塞进一个狭小逼仄的罐子里。他感到自己的感知被层层压缩,无所不在的视野被收束回两颗小小的眼球里,无远弗届的思维被禁锢在一颗重约三磅的大脑中。
然后,感官复苏了。
首先是听觉。电脑机箱风扇的嗡鸣,窗外远处传来的车流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这声音如此真实,如此粗糙,如此……美妙。
接着是触觉。屁股下椅子的硬度,后背传来的微凉,手指尖沾染的灰尘的颗粒感。
然后是嗅觉。房间里略带沉闷的空气,混杂着一丝外卖盒子里残留的油脂味和书本的陈旧气息。
林默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一片模糊,随即慢慢聚焦。他看到了自己那台运行着无数代码的电脑屏幕,看到了桌角那盆快要渴死的绿萝,看到了墙上那张因为潮湿而微微卷边的电影海报。
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但一切又都变得截然不同。
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在过去,这是一只手。而现在,在他的“新视界”里,这是一团由无数原子构成的复杂集合体,其形态由底层的生物规则和物理规则共同定义,每一个细胞的凋亡速度,每一根汗毛的生长方向,都被精确地记录在案。他甚至能“看”到皮肤表面那些细菌的微弱信息场,它们像一行行无意义的注释,寄生在他的代码之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可怕。就像一个玩了几十年俄罗斯方块的骨灰级玩家,突然有一天看到了这个游戏的源代码。他知道了每一块方块下落的规律,知道了消除行数的积分算法,知道了所有看似随机的背后,都是冰冷的预设。
这世界,在他眼中,已经“祛魅”了。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他看着白雾的分子运动,看着它们如何遵循着热力学第二定律,从有序到无序,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熵增……‘七’……”他低声呢喃。
那个神秘的“七”,那个能在盖亚的眼皮子底下,用一个关于“熵”的冷门规则留下签名的人。他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是和自己一样的同类,还是……更高维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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