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一年,岁在乙巳。武所县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过端午,日头便毒辣得能将人晒脱一层皮。傅鉴飞站在仁德堂药柜前,用铜秤仔细称量着茯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药堂里弥漫着熟地、当归混杂的苦涩香气,这是他自幼便熟悉的味道。
傅先生,您听说了吗?药童桂生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申报》,朝廷下了旨意,要废科举了!
铜秤一声落在柜台上。傅鉴飞的手指微微发抖,接过那张还带着街头热气的报纸。铅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上谕: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一行字却如刀刻般清晰。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父亲在祠堂焚香告祖的场景——那年他刚中秀才,傅家三代终于出了个有功名的人。
师父,外头都乱套了。桂生压低声音,县学那边,几个老举人当场晕过去了。张举人更是在明伦堂前要撞柱,被学生们死活拦下...
傅鉴飞将报纸折好,不动声色地塞进袖中。他转身推开雕花木窗,热浪裹挟着嘈杂声扑面而来。长街尽头,县衙前的八字墙前已挤满了人,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正捶胸顿足。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那是街角李秀才开的书肆,专售四书五经和闱墨范文。
桂生,去把后院晒的黄芩收进来。傅鉴飞声音平静,天要变了。
确实要变了。自庚子年后,朝廷的新政便如走马灯般更迭。废八股、兴学堂、练新军...但这些都比不上今日这道谕旨来得震撼。一千三百年的科举之路,多少寒门士子悬梁刺股就为这一朝金榜题名,如今竟成了镜花水月。
“废了科举,那读书人还有什么出路?”药童桂生慌张地问。
傅鉴飞沉默不语。
傍晚时分,傅鉴飞照例去福音堂给柯林斯医生送药。这位英国传教士兼医生三年前来到武所县,在教堂旁建了间小诊所。起初县里人避之不及,直到去年霍乱流行,柯林斯用救活数十人,才渐渐有了口碑。
傅,你来得正好。柯林斯操着生硬的官话迎上来,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你们皇帝终于做了件明智的事!科举就像...像...他比划着,像腐烂的木头,看起来华丽,里面早被白蚁蛀空了。
傅鉴飞将药包放在橡木桌上,没有接话。桌上摊开着《泰晤士报》,上面印着北京的电讯。他瞥见1905年9月2日的西历日期,忽然想起今天正是八月初四——按旧例,再过半月就是秋闱开场的日子。往年这时,县里早该张灯结彩,为赴考的秀才们饯行了。
你看这个。柯林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日本明治维新教育史》,日本三十年前就废了科举,现在他们的学生学物理、化学、医学...所以能在辽东打败俄国人。
窗外传来喧哗声。傅鉴飞望去,见一队衙役正往城隍庙方向去,为首的高举着盖有朱红大印的告示。他知道,那是省里关于设立劝学所的公文到了。按照新政,各县要成立劝学所总管学务,推广新式学堂。
柯大夫,傅鉴飞突然开口,您觉得中医...还有用吗?
英国医生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说:傅,你的针灸救了我多少头疼病人。但外科手术、微生物学...这些是未来。他拍拍桌上的显微镜,真理在透镜下,不在古籍里。
回仁德堂的路上,傅鉴飞特意绕道县学前街。暮色中,明伦堂前的棂星门显得格外寂寥。几个穿破旧蓝衫的老童生蹲在石阶上,面前摆着《大题文府》《五经备旨》等科举用书,却无人问津。街对面新开了家格致书坊,橱窗里陈列着《瀛寰志略》《格致启蒙》等新书,几个穿短褂的年轻人正挤在里面翻阅。
傅先生!一个嘶哑的声音叫住他。傅鉴飞回头,看见黄大夫——当地蛇伤的医师——拄着拐杖站在街角。老人须发皆白,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
老师怎么在此?傅鉴飞连忙上前搀扶。
傅鉴飞心头一紧。黄大夫是道光年间的老秀才,屡试不第后专攻医道,又是“蛇医圣手”,悬壶济世数十载,尤擅中医外科,在毒蛇咬伤诊治领域独树一帜,最重传统。在他眼中,不读《内经》先习解剖,简直是离经叛道。在武所这些年,傅鉴飞和他交往很多,也学了不少治疗蛇伤的心得。
老师,时代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黄大夫突然激动起来,拐杖重重杵地,你汀州的师爷当年为写《伤寒论注》三年不下楼,你师叔为抄《本草纲目》熬瞎了一只眼!现在倒好,跟洋人学那些开膛破肚的邪术!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傅鉴飞脸上火辣辣的,却不敢辩驳。自从半年前开始跟柯林斯学习西医解剖和消毒法,这样的责难他已听过太多。但亲眼目睹柯林斯用奎宁治疟疾、用手术救难产的效果,他又无法假装这些洋医术全然无用。
将黄大夫送回家后,傅鉴飞独自登上城墙。残阳如血,将武所县的青瓦屋顶染成暗红。东南角的福音堂尖顶反射着金光,与文庙的琉璃鸱吻遥相对峙。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县学明伦堂背诵《论语》时,窗外也是这样血色的夕阳。那时他以为,读圣贤书、考科举、光宗耀祖就是人生正途。谁知十年后,自己会站在这里,看着千年道统如这落日般沉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