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傅鉴飞仍在仁德堂后院研读柯林斯借他的《格雷氏解剖学》。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药柜里那些祖传的紫檀木医箱形成奇异的对照。突然,前门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傅先生!救命啊!是米铺赵掌柜的声音。
傅鉴飞抓起药箱冲出去,却见赵掌柜满脸是汗:不是我,是隔壁巷子的周秀才...他...他吞鸦片了!
周家小院里挤满了人。周秀才直挺挺躺在竹榻上,脸色青紫,嘴角还挂着黑褐色的药渣。他妻子瘫坐在地,怀里抱着才三岁的幼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午间接了广东同年的信,说科举真废了...邻居低声告诉傅鉴飞,晚饭后他就关了房门,等发现时...
傅鉴飞掰开周秀才的嘴,闻到浓重的鸦片味。他立刻取出祖传的催吐方,用鸡翎探喉。忙活了半个时辰,周秀才总算吐出些秽物,却仍昏迷不醒。
去请柯大夫!傅鉴飞对桂生喊道,告诉他需要洗胃器械和士的年!
桂生迟疑地看了眼周家人。周妻突然扑过来抓住傅鉴飞的袖子:不能请洋和尚!我夫君最恨基督教...要是知道...
那你要他死吗?傅鉴飞厉声问。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从前行医,他何曾对病人家属这般说话?
最终柯林斯还是来了。当这个高鼻深目的英国人提着皮箱出现在周家时,几个老者当即拂袖而去。但更多邻居留了下来,沉默地看着洋大夫用橡胶管、玻璃器械施展。天亮时分,周秀才睁开了眼睛。
回家的路上,柯林斯突然说:傅,你该去劝学所任教。
什么?
王县令昨天来找我,说劝学所要开生理卫生课。我说全县只有你既懂传统医学,又了解现代医学。柯林斯眨眨眼,月薪二十两银子。
傅鉴飞停在十字路口。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早起的货郎已经开始沿街叫卖。左边通向文庙,右边通往福音堂。他想起周秀才苏醒时迷茫的眼神,想起黄大夫愤怒的拐杖,想起父亲临终前要他光大傅氏医门的嘱托。
三天后,武所县文庙大成殿前,王县令亲自主持劝学所成立大会。棂星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而殿内坐着全县士绅——有的穿着西式硬领衬衫,有的仍着前清补服,泾渭分明。
诸位,朝廷废科举、兴学堂,实为救国图存之举!王县令指着身旁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画着直隶省学务处颁发的学制系统图,我县劝学所下设四科,首重师范传习所,培养新式教员...
傅鉴飞站在角落,看见前排的黄大夫不住摇头。当王县令宣布要裁撤县学,改建高等小学堂时,几个老秀才当场嚎啕大哭。而当介绍到新设的格致、算学、体操等课程时,人群中又爆发出阵阵议论。
下面请本县医学教员傅鉴飞先生讲话。
傅鉴飞心跳如鼓。走上讲台时,他看见黄大夫失望的眼神,也看见柯林斯鼓励的微笑。展开连夜写就的讲稿,他的手微微发抖:
医道无分中西,惟效是求...今劝学所设医科,当兼采《内经》之理与解剖之学,融会贯通...
台下哗然。一个戴瓜皮帽的老者站起来厉声质问:傅先生祖上三代儒医,如今竟要为虎作伥?
傅鉴飞深吸一口气,突然转向王县令:大人,可否借周秀才一事说明?
得到首肯后,他详细讲述了那夜的救治经过,最后说:若无催吐古方争取时间,周兄等不到洗胃;若无西医器械,古方也难挽垂危。医者父母心,岂可因门户之见误人性命?
大殿里鸦雀无声。忽然,后排响起孤零零的掌声——是几个格致书坊的年轻伙计。渐渐地,掌声蔓延开来。傅鉴飞看见黄大夫颤巍巍地站起身,不发一言地向外走去。他想追上去,却听见王县令宣布:
即日起,本县原县学改建学堂,所有生员可优先报考师范传习所...
走出文庙时,正午的阳光刺得傅鉴飞睁不开眼。街对面,几个孩童正围着新贴的《钦定学堂章程》指指点点。卖凉茶的王婆在摊前挂起了冰镇荷兰水的幌子。更远处,福音堂的钟声与文庙的祭乐奇异地和鸣着。
傅鉴飞摸了摸袖中的聘书,忽然想起《庄子》里的一句话:时势适然。千年科举戛然而止,固然令人怅惘;但在这亘古未有的大变局中,能亲手为故乡开创一条新路,或许正是命运给他的机缘。
他整了整衣冠,大步向劝学所走去。身后,大成殿檐角的风铃在热风中叮当作响,仿佛在为一个旧时代送行,又像是在迎接某个不可知的未来。
光绪三十二年春,武所镇的第一所新式学堂正式开学。开学典礼上,周世昌剪断了象征旧学的红绸带,露出黑板上的世界地图。周世昌是县里派来的劝学员,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瘦高男子,说话带着官腔。傅鉴飞站在角落,看见自己的药铺伙计桂生穿着崭新学生装,正兴奋地指着地图上的英国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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