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驻足良久,心中那份因时局动荡而黯淡下去的希望,似乎又被点亮了一丝微光。这所艰难破土的女校,宛如这沉沉山城中的一缕新风,微弱却顽强地预示着某种更深远的、不可阻挡的改变。
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权力更迭,思潮激荡。“济世堂”中,药香依旧氤氲,日子也在日常的诊疗、制药、抚育儿女中悄然滑过。善辉已能在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追着小鸡跑,稚嫩的笑声是傅鉴飞疲惫归家时最好的慰藉。董婉清依旧操持着整个家,将四个稍长的孩子(两子两女)和药铺的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林蕴芝的态度,在善辉降生后经历了一段微妙期,随着时光流逝和家中琐事的共同分担,渐渐趋于一种平和的、以维持家宅安稳为主轴的相处模式。她依旧是当之无愧的主妇,林蕴芝则在照料善辉之余,多了些读书习字、教导善辉启蒙的时间。
桂生经历了赵明被通缉的打击后,消沉了一段日子。他剪得更短的头发似乎代表着某种幻灭后的沉默。傅鉴飞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更耐心地指导他辨识药材、学习医理,偶尔也让他读点柯林斯留下的浅显西医解剖图册。傅鉴飞发现,当桂生沉浸在药性与人体结构的奥妙中时,他眼中的那种激进光芒会暂时褪去,代之以一种专注的、求知的光芒。或许,这血肉之躯中蕴含的生命奥秘,比那些飘渺的政治口号更能长久地吸引这个年轻人?傅鉴飞希望如此。
闲暇时,傅鉴飞更勤于研读医书,尤其是中西对比。夜深人静,灯下铺开《伤寒论》与柯林斯留下的《格雷氏解剖学》图谱,一个讲阴阳表里、六经传变,一个将脏腑骨骼、血管神经细致描画。他试图在两种迥异的体系中,为那些困扰病人的沉疴痼疾寻找更优的解法。他曾用西医的消毒法处理了一位猎户被野猪獠牙刺穿、已严重溃烂化脓的腿伤,辅以中医清热解毒、祛腐生肌的内服外敷之药,竟奇迹般保住了那条腿。也曾遇到一妇人产后血崩,中医的独参汤、固冲汤效力有限,危急关头,他想起柯林斯提过的“输血”概念,一时也不知具体操作,情急之下大胆建议其身体健壮的丈夫放血,用极简陋的方法滤过后缓缓输给妇人,风险极大,但当时情形下竟奏效。这些或成功或险象环生的经历,让他深切体会到医学的博大与局限,也让他更加确信,治病救人,终归要落在“实效”二字上,不必拘泥于门户之见。
这一年,善辉已是个虎头虎脑、满院子跑的六岁孩童。正值清明,傅鉴飞带着一家人回傅氏宗祠祭祖。祠堂依旧庄严肃穆,牌位森森,香烟缭绕。傅鉴飞跪在蒲团上,目光扫过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后落在供桌上新添的一块小匾额,那是他成为乡议员后族里为表荣耀敬献的,上书“共和乡贤”四个字。这“共和”二字,与这供奉着数百年宗法血脉的祠堂,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深刻的时代画卷。外面,二次革命的硝烟早已散去,袁世凯称帝败亡,军阀割据的乱局更甚往昔。武所县,知事又换了几任(李德明早已调离),警备队依旧在,议会时开时停,丘家的田产依旧广阔,只是焕文女校竟真的艰难维系了下来,招到了两届学生,成为山城一道独特而充满争议的风景线。
祭祖完毕,傅鉴飞牵着善辉的手走出祠堂。春日暖阳洒在青石板路上,善辉挣脱父亲的手,跑向路边一簇新开的黄色小野花。傅鉴飞站在祠堂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儿子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又回望身后幽深祠堂中袅袅的香烟和“共和乡贤”的匾额,心中涌起万千感慨。
朝代换了,名目变了,议会有了,学堂改了,新思潮也零星传入。然而,这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佃农依旧交着沉重的租子,小民依旧为衣食奔波,生老病死依旧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宿命。丘家依旧枝繁叶茂,权力的游戏换了规则仍在继续。改变当然有,女子能进学堂了,这是千年未有之变局,点滴浸润人心;西医的方法也救了他曾经的“不可能”之症。但深层的、如山脉般古老的结构,撼动起来何其艰难?
“爹爹!看!花花!”善辉举着一朵小黄花跑回来,献宝似的举到傅鉴飞面前,小脸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笑容纯真无邪。
傅鉴飞接过那朵不起眼却生机勃勃的小花,弯腰抱起儿子,温声道:“善辉乖。这花啊,开在哪儿,就在哪儿好好开。爹爹带你去给太公太婆磕头,保佑我们善辉平平安安,长大了……做个有用的人。”
“嗯!”善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搂紧了父亲的脖子。
董婉清和林蕴芝跟在后面出来,看着父子俩。董婉清眼中是安稳的满足,林蕴芝看着儿子,目光则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憧憬。桂生跟在最后,手里提着祭祖的篮子,他抬头看了看远处起伏的群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眼神中曾经的狂热已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思考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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