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铁锤敲击铜钟,在每个人心头震荡。丁南芝倚在门框边,心跳骤然加速。这两个字,她在油印传单上见过无数次,但在此刻,从刘克范口中以如此悲愤、如此沉重的力量喊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血肉,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痛切。她仿佛看到了傅鉴飞药铺外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求医者佝偻的身影,看到了城外佃农挑着干瘪谷担走进地主高门时的麻木眼神。
“救国的希望在哪里?”刘克范猛地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某种无形的力量,声音如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预言力量,“在南方!在广州!在国民革命军高举的北伐大旗之下!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尚未实现,但救国图存的火种尚未熄灭!‘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才是光明大道!这才是救国良方!”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这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在场每个人的脑海。
“呜呼!华北的军阀还在混战,长江流域列强的炮舰横行无忌!福建的周荫人、张毅之流,不过是军阀座下摇尾的鹰犬!他们靠吸食民脂民膏自肥,靠出卖国家利权求得洋人庇护!他们,就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刘克范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讲桌上,发出骇人的巨响。桌上的粉笔盒跳了起来,粉笔散落一地。“革命!唯有彻底的革命!打倒军阀!驱逐列强!结束这黑暗腐朽的统治!建立一个真正属于工农大众、属于全体国民的新国家!这个新国家,必须铲除一切剥削的根基!它的名字,有人把它称作——苏维埃!”
“苏维埃……苏维埃……”这个词如同带着魔力的符咒,在死寂的礼堂里回荡。学生们张着嘴,眼神有茫然,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股炽热洪流裹挟而起的、近乎眩晕的激动。
桂生胸膛剧烈起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谢明玉则飞快地低下头,在膝盖上的小本子上用力写下了这几个字,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刘克范的演讲如同狂风暴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帝国主义的凶残本质,到军阀混战的根源,从苏俄十月革命的惊天巨响,到南方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的讯息,再到未来新社会的蓝图——人人有田耕,有工做,有书读,再不受欺凌压迫……他引经据典,时而怒斥,时而悲叹,时而激昂展望。那些南芝在油印纸上无数次看到的“主义”、“政权”、“阶级”,在他的口中,不再是冰冷的词汇,而是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化作了一幅幅血与火、压迫与反抗、黑暗与光明的惊心动魄的画卷,猛烈地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后背,他的嗓音也因长时间的高亢嘶吼而变得沙哑,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
当刘克范终于以一个有力的挥手动作结束演讲,宣布“下课”时,整个礼堂陷入了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掌声和呐喊声瞬间掀翻了屋顶!“打倒军阀!”“驱逐列强!”“国民革命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中闪动着泪光与前所未有的信念之火。桂生带头冲上讲台,激动地扶住因体力透支而有些摇晃的刘克范。学生们簇拥着他们的校长,久久不愿散去。
南芝悄然退回档案室,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擂鼓般跳动的心脏。空气里还残留着刘克范话语的硝烟味。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刚才刘克范展示过的、写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字样的油印讲义底稿。纸张被她无意识地攥紧,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纤维的纹理。那些字眼此刻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手心微微发烫。她小心翼翼地将稿纸抚平,在登记簿上找到对应的位置,工整地写下:“民国十五年九月廿三,刘校长讲稿底本,《论国民革命与工农出路》,关键词:北伐、军阀、列强、苏俄、联合、工农、苏维埃”。每一个词写下去,都如同刻下一道烙印。
桌角,还静静躺着另一份不同笔迹的材料。那是钟先生用法文信纸打草稿、再由学生誊抄翻译的笔记片段,标题是:《巴黎公社七十二日祭——论无产阶级专政之必然》。南芝的目光落在“专政”二字上,心头莫名地一颤。这个词,在刘校长刚才那场关于光明未来的激昂演讲里,并未出现。它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这些滚烫纸张的一角,散发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武所城。
济仁堂药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后堂里,昏黄的油灯在傅鉴飞清瘦的面容上跳动,将他眉间那两道深刻的“川”字纹映得更加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刚刚煎好的中药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这是给街口王记杂货店王掌柜开的安神方子。王掌柜白天忧心忡忡地来抓药,说夜里总被噩梦惊醒,梦见丘八爷砸店抢粮,梦见远方隆隆的炮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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